凤鸣山上,最后的粮食在昨夜分食殆尽,仅存的几处山泉也被魏军以污物堵塞或派神射手封锁。
干渴与饥饿,如同无形的毒蛇,啃噬着残余蜀军最后的气力与斗志,伤口在缺医少药下溃烂发炎,低低的呻吟与压抑的咳嗽声,在破败的古刹内外不时响起。
突围,已是唯一渺茫的生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赵云集结了所有还能站立的士卒,约莫四千余人,向着曹樱故意露出的西南方“缺口”,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山道崎岖,魏军早有准备。他们并未在“缺口”处重兵布防,却在外围预设了数道坚固的防线与无数的绊马索、陷坑、弓弩阵地。
战斗从一开始就异常惨烈。蜀军抱着必死之心,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冲而下。赵云一马当先,亮银枪化作点点寒星,试图为部下杀开一条血路。
然而,肩伤与肋下的新创严重制约了他的动作,魏军将领显然得到了命令,并不与他死斗,只是以密集的箭雨和层层叠叠的长枪阵不断消耗、迟滞。
冲下不到半山腰,蜀军便陷入了重围。四面八方涌来的魏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不断冲击着这支疲惫不堪的孤军。鲜血染红了山坡,呐喊与哀嚎响彻夜空。赵云左冲右突,身上又添数道伤口,却始终无法突破那看似薄弱、实则坚韧无比的包围圈。
眼看麾下儿郎成片倒下,赵云心如刀绞,知道再无可能突围。他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带领残部且战且退,又艰难地撤回了山顶古刹。清点人数,跟随回来的,已不足两千,且个个带伤,人人浴血。
古刹偏殿,火把摇曳,映照着满地的伤兵和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
赵云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卸下早已破损不堪的甲胄。当褪去内衬时,旁边一直紧跟着他的老将罗平安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赵云左侧肋下,赫然插着一支狼牙箭,箭杆入肉近半,周围皮肉翻卷,乌黑的血迹早已凝结。
“子龙!”
罗平安声音发颤,连忙招呼医官留下的学徒拿来仅剩的、泡过烈酒的布条和简陋刀具。
“大哥,来吧。”
赵云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却依旧挺直了腰背,声音平静得可怕。
“生死关头,不必讲究。”
罗平安看着这位同乡,眼中瞬间涌上热泪,他咬紧牙关,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握住箭杆,低吼一声,猛地向外一拔!
“呃——!”
赵云浑身剧震,闷哼一声,牙关紧咬,腮边肌肉隆起。箭头的倒钩带出一小块血肉,鲜血顿时泉涌而出。罗平安连忙用烈酒布条死死按住伤口,另一名士卒递上烧红的烙铁——这是止血防感染最原始也是最痛苦的方法。
“滋啦……”
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赵云身体再次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硬是没再发出一声痛呼。
良久,伤口终于勉强止住血,敷上最后的金疮药,用干净的布条紧紧捆扎。整个过程,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和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
处理完毕,赵云已近乎虚脱,靠坐在冰冷的佛台边,喘息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满脸是泪、手足无措的罗平安,惨然一笑,声音虚弱却清晰:
“大哥……看来,我赵子龙……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有负先帝厚恩,有负……汉兴大哥所托啊。”
罗平安喉头哽咽,想说些“吉人天相”、“必有援军”的宽慰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的绝境,谁都看得明白。他只是紧紧握住赵云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先帝……丞相……云长、翼德……”
赵云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破败的梁木,喃喃低语。
“我赵子龙虽死,却未能完成先帝遗愿,克复中原,还于旧都……实在……惭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未尽事业的遗憾与英雄末路的悲凉。
就在这时,偏殿门被猛地推开,邓芝急匆匆闯入,脸上带着惊疑与愤怒:“将军!山下魏军遣使,言其大都督曹樱,邀将军阵前一晤!”
“什么?”
罗平安和周围亲兵都是一惊。
“阵前相见?此必是诡计!”
庞统急道。
“子龙,万不可去!那曹樱狡诈多端,定是想诱你下山加害!”
邓芝也道:“将军伤势沉重,岂可再涉险地?不如由末将代往,或干脆拒之!”
赵云却缓缓摇了摇头。他挣扎着,在罗平安的搀扶下站起身,尽管身躯微微摇晃,眼神却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的光亮。
“无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间传来的剧痛。
“败军之将,何惧之有?我赵子龙纵横一生,光明磊落,岂惧与敌酋一会?更何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我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位能将我、将云长翼德逼至如此境地的魏国女都督,究竟是何等人物。大哥,为我披甲。”
“子龙!”
罗平安还想劝阻。
“执行军令。”
赵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罗平安知道无法改变赵云的决定,只得含泪与亲兵一起,为他重新披挂上那身染血破损的甲胄。每一下动作,都牵动着伤口,赵云脸色更白,却始终一声不吭。最后,他戴上头盔,提起那杆陪伴他征战半生的亮银枪,尽管枪身也多了几处磕碰的痕迹。
“开门。”
晨曦微露,山风凛冽,山下,魏军暂且退下,赵云只带了邓芝和十余名亲卫,策马而立。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甲胄虽破,血污满身,但那股百战余生的凛然气度,却丝毫不减。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只见一队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玄色马车缓缓行来。护卫骑兵不过百人,但为首几员将领,却让赵云和邓芝瞳孔骤缩——许褚、张辽、徐晃、曹彰!皆是曹魏如今最顶尖、最具威望的战将!如此豪华的阵容,只为护卫一辆马车,车上之人的分量,可想而知。
马车在距离赵云等人二十步外稳稳停下。车帘掀开。
一道窈窕的玄色身影,轻盈地步下马车。
刹那间,仿佛连山间清冷的晨风都为之一滞。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在她身上。
玄衣如墨,青丝如瀑,她的容颜,近乎完美,但最令人心悸的,并非这惊世的美貌,而是她那双眸子——清澈如寒潭深水,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映照人心深处,带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邃、睿智与……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威严。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地的中心,连身旁那些久经沙场、杀气腾腾的猛将,都似乎成了她的背景与衬托。
“久闻常山赵子龙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将军虽处绝境,英风锐气犹存,果然名不虚传。”
曹樱率先开口,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玉珠落盘,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欣赏。
赵云从短暂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一生见过无数英雄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独特、集绝色与威严于一身的女子。
他握紧了手中枪杆,沉声问道:“阁下……便是魏国大都督,曹樱?”
虽是疑问,心中却已肯定了八九分。能有如此气度,能让许褚张辽等人甘心护卫的,除了那位传说中的女都督,还能有谁?
“正是小女子。”
曹樱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朝着赵云方向轻轻一揖。
“曹樱,见过子龙将军。”
尽管心中已有准备,亲耳听到对方承认,赵云心中仍是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就是这个女子,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将他和云长、翼德玩弄于股掌之间,葬送了蜀汉二十万精锐,如今更将自己逼入这凤鸣山绝地!
败于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之手,对于一生傲骨、视名誉如生命的赵云而言,其挫败与屈辱,远比战败本身更甚。
他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冷哼一声:“难怪!难怪我赵云此番抗击魏军,连战连败,步步受制!原来皆是你这女娃设下的连环诡计!赵云……佩服!”
最后“佩服”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不甘与苦涩。
“赵云匹夫!你这败军之将安敢对大都督如此不敬?!”
护卫在曹樱身侧的曹彰年轻气盛,闻言大怒,厉声呵斥,手已按上了刀柄。
邓芝也是火爆脾气,见对方出言不逊,当即挺枪上前一步,怒目而视:“休得猖狂!败军之将?若非尔等诡计,以多欺少,焉能困住我家将军?!”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赵云却抬手制止了邓芝。他看向曹樱,目光锐利:“阁下邀赵某阵前相见,若只为奚落败将,彰显武功,那么……阁下目的已达。赵云恕不奉陪!”
说罢,作势欲走。
“将军且慢。”
曹樱并未动怒,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小女子此来,非为奚落,实有一言,望将军静听。”
赵云脚步微顿,侧目而视。
曹樱缓缓上前两步,许褚、张辽立刻紧张地跟上半步,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她独自立于晨风之中,玄衣飘拂,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昔年昭烈帝刘备,漂泊半生,仁德布于四海,终得诸葛孔明辅佐,创下蜀汉基业,雄踞巴蜀,虎视中原,一时传为美谈。”
曹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然则,荆襄一战,关张二人合兵二十万,不仅未能北进中原,反中计被围,全军覆没。蜀汉积攒多年之精锐,一战尽丧。试问子龙将军,身为蜀国大将,目睹如此惨败,心中……作何感想?”
此言如同毒刺,狠狠扎进赵云心中最痛之处。他身躯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
云长、翼德之败,确是事实,无可辩驳。那二十万大军中,有多少是他熟悉的同袍,有多少是他一手带出的儿郎?念及此,心痛如绞。
曹樱见他神色,知已击中要害,继续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刘禅暗弱,宠信奸佞,耽于享乐。上有昏君,下有骄将,致使国力日衰,精锐尽丧。如今我大魏雄师南下,蜀汉基业,已是风中残烛,转瞬即灭。届时,天下归一,四海升平,岂非万民之福?将军乃明理之人,难道还看不清这天下大势么?”
“攻心之计!”
庞统在一旁低吼,却无法打断曹樱的话语,也无法缓解赵云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哼!”
赵云强压翻腾的气血,怒视曹樱,声音嘶哑。
“纵然我蜀国……气数有变,我蜀中将士,也必血战到底!想要轻易夺我疆土,绝无可能!尔等魏贼,也休想得逞!”
“是吗?”
曹樱嘴角勾起一抹怜悯的弧度。她轻轻抬了抬玉手。
身后的张辽会意,从亲兵手中接过一面折叠的旗帜,上前几步,用力一扬,将那旗帜掷在赵云身前空地上。
旗帜展开,破烂不堪,沾满黑褐色的血污,边缘已被火烧焦。但旗帜中央,那两个以独特针法绣就、曾经代表着无上荣耀与力量的大字,依旧依稀可辨——
常山!
赵云的目光,瞬间被那面旗帜死死钉住!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是……常山营的旗帜!是当年赵信亲手设计,象征着常山子弟勇武与忠诚的战旗!它怎么会在这里?如此残破?沾满血污?
曹樱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适时地、一字一句地刺入赵云耳中,也刺入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昔年,常山侯赵信,横空出世,横扫天下群雄,无人可攫其锋。他亲手所创、亲自训练的常山营铁骑,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纵横沙场,所向披靡,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
她顿了顿,看着赵云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颤抖的身躯,语气转冷。
“可如今呢?荆襄一战,关张大败,那支曾经无敌的常山营,亦随主将陷于重围。据战报所载,两万常山铁骑,亦被杀的血肉模糊,尸积如山。那面曾象征着荣耀与无敌的旗帜,便是在尸山血海中寻得。”
曹樱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直视赵云瞬间失去焦距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灵魂最脆弱之处:
“敢问子龙将军——你与常山侯乃是同乡兄弟,情谊深厚,更曾担任常山营副将,视其为军中手足、毕生骄傲。”
“如今,面对常山营如此惨烈之覆灭,全军尽墨,荣耀尽毁……”
“若将来,将军于九泉之下,再见常山侯赵信……”
“将军……有何面目相对?!”
“有何面目,去告慰那两万常山英魂?!”
“噗——!”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赵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张口,一股灼热的逆血狂喷而出!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紧握亮胆龙吟枪的右手骤然失力,那杆伴随他半生、从未离手的长枪,“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将军!”
邓芝和亲兵们骇然失色,慌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赵云。
罗平安也瞬间老泪纵横,嘶声喊道:“子龙!子龙啊!”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白马银枪,终究还是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赵云被搀扶着,勉强站立,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在刚才那几句话中被彻底抽空。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胸膛剧烈起伏,嘴角鲜血不断溢出。
曹樱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无法释怀的痛处——对赵信的愧疚,对常山营覆灭的无尽痛惜,对自己未能挽救局势的深深自责。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摧毁他心防的致命一击。
看着赵云瞬间崩溃的模样,曹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旋即恢复平静。她知道,火候已到。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缓缓开口。
“五虎大将,为蜀汉立下汗马功劳,名垂青史。然则,蜀汉今日之衰颓危局,亦与五虎大将近年之行止脱不开干系。荆襄之败,损兵折将,动摇国本。纵使将军今日侥幸生还,返回成都,试问,蜀中文武,成都百姓,乃至那位……陛下,又将如何看待将军?容得下将军否?”
她稍作停顿,给出了最后的选择,也是她此行的最终目的: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老将军乃当世豪杰,何必为那注定倾覆之伪汉殉葬?倘若将军愿弃暗投明,归顺我大魏,我曹樱在此,以曹氏声誉及大都督之职担保——”
“将军在大魏,地位尊荣,绝不亚于昔日!仍可为上将军,统御雄兵,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言尽于此。”
曹樱最后看了一眼几乎被邓芝和罗平安架住的赵云,那双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惋惜。
“何去何从,还望老将军……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玄色裙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从容登上了马车。
许褚、张辽等将冷冷地扫了山门方向一眼,护着马车,缓缓掉头,向着山下魏军大营驶去。
马蹄声渐远,只留下山门前一片死寂,以及那面静静躺在地上、沾满血污的“常山”破旗,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曹樱的计策不可谓不毒,眼光不可谓不准。她看透了赵云的忠义、重情,也看透了他对常山营、对赵信那份深沉的感情与责任。利用这份感情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再给出看似光明的出路,攻心为上,堪称绝杀。
她算准了赵云经此大败,又背负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在蜀汉内部可能面临的尴尬与压力,投降,似乎成了理智上唯一“合理”的选择。
然而,这位智谋超群、几乎算尽人心的女都督,终究还是漏算了一点,或者说,低估了一点——
那便是深入赵云骨髓、融于血液的,对“忠义”二字的执守,对刘备知遇之恩的回报,对心中那份“兴复汉室”理想的至死不渝。
那是一种超越生死、超越荣辱、甚至超越个人情感与愧疚的……信念。
山风呜咽,如同挽歌。
邓芝和罗平安将几乎虚脱的赵云搀扶回古刹。那杆跌落尘埃的亮胆龙吟枪,被一名亲兵默默拾起,郑重地交还到赵云手中。
赵云握住冰冷的枪杆,触手之处,仿佛还能感受到昔日纵横沙场的热血。他缓缓抬头,望向殿外渐渐明亮的天空,灰败的脸上,逐渐重新凝聚起一种坚定且近乎悲壮的神色。
鲜血可以流尽,生命可以终结。
但有些东西,纵使身陷绝境,众叛亲离,魂飞魄散……
亦不可摧,不可移,不可降!
“大哥,为我最后一次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