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的书房里,烛火跳跃着,将胤禛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指尖捏着那份女眷名单,宣纸上的墨迹被摩挲得有些发皱,尤其是“富察马齐”四个字,边角已微微卷起。
“爷,夜深了,要不要传些宵夜?”苏培盛站在门口,看着主子枯坐了两个时辰,实在忍不住开口。
胤禛没抬头,目光依旧锁在名单上。排查了三日,线索却像断了的线,怎么也接不上。那缕香气明明就在鼻尖萦绕,清冽得像雪山融水,可查来查去,竟连一点痕迹都抓不住。
“富察家的马车,确定是午时离开的?”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
苏培盛赶紧回话:“回爷,确定。奴才的人问过寺门的守卫,富察家的马车是未时初刻出的山门,比别家早了近一个时辰。”
未时……胤禛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闻到那缕香气,大约是在巳时末,正是富察家还在寺中的时候。这时间对得上,可一个刚满月的娃娃……
他想起去年在潭柘寺回廊下闻到的那缕香,那时身边掠过几个嬉闹的丫鬟,其中一个穿水绿色裙子的,背影瞧着像个半大的姑娘。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
“去把富察侍郎的卷宗拿来。”
苏培盛愣了愣,还是应声去了。片刻后,他捧着个青布包裹的卷宗回来,里面是马齐的履历——出身镶黄旗,袭过世职,从笔帖式做到户部侍郎,政绩清白,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家眷呢?”胤禛翻到最后一页,没看到妻女的记载。
“回爷,富察夫人是瓜尔佳氏,正白旗出身,前年嫁入富察家。龙凤胎是头胎,上月刚办的满月宴,京中不少官员都去道贺了。”苏培盛说得详细,这些天他早把富察家的底细摸了个透。
胤禛合上卷宗,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着。瓜尔佳氏……他有点印象,是个眉眼温顺的妇人,去年宫宴上见过一面,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兰花熏香,与那缕清冽气截然不同。
难道真的不是富察家?可除了他们,名单上的别家女眷,要么年岁不符,要么行踪对不上。
“再去查,”胤禛的声音冷了几分,“富察家的马车,从潭柘寺回府的路上,有没有在别处停留?车轮的纹路,车轴的磨损,都给爷查清楚!”
苏培盛心里一凛,这是要掘地三尺了。他赶紧躬身应道:“嗻!”
富察府的暖阁里,药味正浓。
青瓷药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上面飘着层细密的泡沫,闻着就让人发苦。瓜尔佳氏拿着银勺,舀了半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明玉嘴边。
“玉儿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她柔声哄着,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人心疼。这几日女儿睡得越来越沉,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呆呆的,连眼珠都懒得转,太医说是元气亏损,得慢慢补。
明玉的小嘴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垂着,像是没听见。药汁的苦味飘进鼻腔,她才微微皱了皱眉,小脑袋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唉,这孩子。”瓜尔佳氏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旁边的王氏,“再温一温吧,等她醒透些再喂。”
王氏接过药碗,看着摇篮里的小主子,心里也发沉。自潭柘寺回来,小姐就像换了个人。往日里虽静,眼神却清亮,如今倒像是蒙了层雾,连那缕清冽的香气都淡得快闻不见了。
“夫人,您也歇歇吧,这几日您都没合眼。”王氏轻声劝道,“小主子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瓜尔佳氏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明玉的脸颊。小家伙的皮肤依旧细腻,可总觉得少了点往日的莹润,像失了光泽的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奶娘的声音:“夫人,小少爷醒了,哭着要找您呢。”
瓜尔佳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往外走。明轩这几日也闹得厉害,夜里总是哭醒,像是有什么心事。
西厢房里,明轩正趴在炕上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满脸通红。他看见瓜尔佳氏进来,立刻伸着胳膊要抱,嘴里“娘、娘”地叫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是怎么了?”瓜尔佳氏把儿子抱进怀里,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明轩把头埋在母亲颈窝,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哽咽着说:“妹…妹…不动…”
瓜尔佳氏的心猛地一揪。这孩子虽小,却比谁都敏感。他定是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了。
“妹妹生病了,在睡觉呢。”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等妹妹醒了,就陪明轩玩了。”
明轩似懂非懂地抬起头,大眼睛里还挂着泪珠:“醒?”
“嗯,醒了。”瓜尔佳氏点点头,抱着他往暖阁走,“我们去看看妹妹好不好?”
明轩眨了眨眼,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暖阁里,明玉依旧静静地躺着,眼珠望着帐顶的缠枝莲,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却像是没看见。
“你看,妹妹在睡觉呢。”瓜尔佳氏把明轩放在摇篮边,让他扶着栏杆。
明轩的小手紧紧抓着雕花栏杆,小身子踮得高高的,努力往摇篮里看。妹妹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的,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他伸出小胖手,想去碰妹妹的脸,可指尖刚要碰到,又猛地缩了回来,小嘴瘪了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明轩乖,”瓜尔佳氏握住儿子的手,轻轻放在明玉的手背上,“你摸摸妹妹,告诉她,哥哥在等她醒呢。”
明轩的小手被母亲引导着,终于碰到了妹妹的手背。妹妹的手软软的,凉凉的,不像平时那样会轻轻蜷起来。他心里一酸,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却忍着没哭,只是用小胖手笨拙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像平时母亲哄他那样。
“妹…醒…”他含糊地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就在这时,摇篮里的明玉,眼珠忽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慢得像蜗牛爬,却实实在在地转向了明轩的方向。她的眼神依旧空茫,没有焦点,可明轩却看得清清楚楚——妹妹在看他!
“醒了!妹妹醒了!”明轩突然欢呼起来,小手拍着栏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瓜尔佳氏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死死盯着女儿的脸,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明玉的眼珠停在明轩脸上,没有转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可那一点点的移动,已经让她喜极而泣。
“玉儿…我的玉儿…”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氏站在一旁,偷偷抹了把眼泪。她刚才好像看见,小姐的眼角,有一滴极淡的水珠滑了下来,快得像露水。
巷弄深处,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墙根,手里把玩着块石子。他看似在晒太阳,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富察府的侧门。
这是胤禛派来的暗桩,已经在这儿守了三日。今日午时,富察家的车夫赶着马车去药铺抓药,他趁机溜到马厩旁,借着喂马的由头,仔细看了看车轮——那车轮的纹路,竟和潭柘寺后山道上留下的辙痕一模一样!尤其是左前轮,边缘有块月牙形的磨损,与他拓下的印记分毫不差!
“找到了…”汉子心里突突直跳,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融入人流,朝着雍亲王府的方向走去。
一个时辰后,那份带着车辙拓印的密报,被送到了胤禛的书房。
胤禛展开那张薄薄的宣纸,烛火下,拓印的纹路清晰可见——左前轮的月牙形磨损,车轴的间距,甚至连轮毂上的细小凹槽,都与潭柘寺后山道上的辙痕完全吻合。
他的指尖猛地收紧,宣纸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富察家的马车…果然在潭柘寺后山出现过!
那缕香气,真的和富察家有关!
可富察家的女眷,只有瓜尔佳氏和那个尚在襁褓的女婴。瓜尔佳氏的气息他认得,绝不是那缕清冽气。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那个刚满月的女婴。
富察明玉。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点荒唐,却又让他心头莫名一震。一个吃奶的娃娃,身上怎么会有那般涤荡灵魂的香气?可除了这个解释,他想不出别的。
“苏培盛。”胤禛的声音低沉得像深潭里的水。
“奴才在。”
“富察侍郎…”胤禛的目光落在烛火上,瞳孔微微收缩,“明日…替爷备份礼,去富察府道贺。”
苏培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躬身应道:“嗻!奴才这就去准备。”他看着主子的侧脸,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胤禛没再说话,只是将那份拓印凑到烛火边。火苗舔舐着宣纸的边角,很快烧出个小洞。他看着纸页渐渐蜷曲、变黑,直到拓印的纹路彻底消失,才松开手,任由灰烬落在地上。
富察明玉。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越来越快,像在盘算着什么。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青砖上,冷冷清清的。富察府的暖阁里,明轩正趴在摇篮边,用小胖手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瓜尔佳氏坐在一旁,看着一双儿女,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谁也不知道,一场无声的暗流,正朝着这座宁静的府邸,缓缓涌来。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还在沉睡着,意识深处的灵泉轻轻晃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