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浑象球”那场堪称“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胜利，并未在霍天渊心中点燃多少喜悦的火花，反而像一瓢冷水，浇醒了他对“全能”的虚妄幻想。那铁疙瘩的“成功”，建立在彻底违背他初衷的混乱之上，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挫败与不甘。他渴望的，是真正蕴含大道至理、圆融无暇、威能浩瀚的“器”，而非这种歪打正着的“怪胎”。
恰在此时，一个足以让所有炼器堂弟子心潮澎湃的消息传来：为激励后进，宗门特许部分精英弟子，观摩珍藏于“蕴宝殿”偏殿的一批宗门至宝仿品。霍天渊凭借近期（尽管方式奇葩）屡有“作品”问世的表现，也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名额。
踏入蕴宝殿偏殿的那一刻，霍天渊只觉得周身灵力都为之一滞，随即又被无数股或锋锐、或厚重、或缥缈的强大气机所牵引。殿内光线柔和，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那些悬浮于一座座白玉台基上的法宝本身。
它们形态各异，宝光内蕴，静静地悬浮着，却仿佛拥有生命，呼吸间与天地灵气交汇共鸣。一柄湛青色的古剑，剑身隐有龙纹游动，低沉的剑鸣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饮血岁月；一面青铜古镜，镜面如水波不兴，却仿佛能摄人心魄，映照出观者内心深处的一丝涟漪；一尊三足小鼎，鼎身刻有山川鸟兽，散发出浑厚磅礴的气息，似能镇压一方气运……
霍天渊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牢牢定格在一座约三尺高的九层小塔上。玉台旁的铭牌以古篆写着：“七宝琉璃塔（仿）”。
即便是仿品，其风采亦令人心折。塔身并非凡间琉璃，而是以一种名为“空灵琉璃玉”的罕见灵材整体雕琢而成，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塔内自生七彩霞光，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在塔身内部勾勒出层层叠叠、复杂无比的防御符文。光芒流转间，一股宁静、稳固、万法不侵的道韵自然弥漫开来，仿佛置身其侧，连心神都变得沉静安详。
霍天渊痴痴地望着，几乎忘记了呼吸。他试图用自己所学去解析那符文的构成，去理解那能量流转的奥妙，却发现如同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其深奥程度远超他目前的境界。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那种“美”——一种结构与能量、形态与道韵完美结合的极致之美。
“这才是真正的法宝……与之相比，我那‘千机浑象球’简直是顽童捏造的泥巴玩具……”一股混合着敬畏、向往与极度渴望的热流，在他胸中翻腾、冲撞。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种子落地，瞬间生根发芽——他要仿制它！哪怕只能得其万分之一的神韵，哪怕只是形似，他也一定要亲手触摸这份属于高阶炼器的辉煌！
观摩时间有限，霍天渊几乎是贪婪地将“七宝琉璃塔”的每一个细节烙印在脑海：塔身的黄金比例，每一层飞檐那恰到好处的上扬弧度，琉璃瓦片那细腻的质感，尤其是塔内那七彩霞光流转的节奏与轨迹……他看得如此投入，以至于离开蕴宝殿时，脚步都有些虚浮，心神仍沉浸在那片琉璃光华之中。
回到自己的炼器室，霍天渊立刻陷入了疯魔般的状态。他铺开厚厚的宣纸，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想象力，开始绘制“七宝琉璃塔”的结构图、分解图、能量回路推测图……一张张草图堆满了案头，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和推演公式。
“空灵琉璃玉，性至纯，通透无瑕，灵力传导性极佳，尤擅蕴养、流转复合型防御符文，自带清净、宁神道韵……”他翻阅着能找到的关于此种灵材的只言片语的记载，越是了解，心却越是下沉。这种灵材，莫说他，就是宗门内的许多长老，一生也未必能得见真容。
巨大的失落如同阴云笼罩了他。难道理想注定要因现实的贫瘠而折翼？
“不！炼器之道，岂能唯材料论！”霍天渊骨子里的执拗与那份不愿认输的狂气再次占据了上风。“古人云‘化腐朽为神奇’，真正的炼器大师，当能点石成金，以凡铁铸就神兵！没有空灵琉璃玉，我便寻替代品，模拟其形、其光、其效！”
他一头扎进了炼器堂那堆积如山的边角料仓库，又在宗门坊市最廉价的区域反复逡巡。数日后，他带着筛选出的材料回到了炼器室。
主体材料，他选择了一种最普通、也最易得的“百炼精铁”。此铁强度尚可，易于塑形，且价格低廉，是他目前唯一能大量获取的。至于模拟“空灵琉璃玉”通透质感与七彩霞光的部分，他经过反复对比权衡，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一种……凡俗匠人制作的“七彩琉璃”上。
这种琉璃色彩鲜艳夺目，但色泽驳杂不均，内部常有气泡和杂质，灵力传导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修仙界毫无用处，通常只被用来制作一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价格极其便宜。霍天渊几乎是按斤买了回来。
“通透？有了！七彩之光？也有了！”霍天渊对着那堆劣质琉璃，努力说服自己，“能量传导差？我可以设计‘通灵强化阵’辅助！结构强度不足？我有精铁为骨！色彩流转不自然？那正是七彩变幻的妙处！”
他开始了艰难的炼制过程。
首先是以百炼精铁锻造塔身骨架。他力求形似，严格按照记忆中的比例，一层层地锻造、拼接、打磨。飞檐、斗拱、塔刹……铁锤敲击声中，一座九层铁塔的骨架逐渐成型，结构倒是颇为精准，带着一股冷硬的金属质感。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步骤——将七彩琉璃与铁骨结合。他尝试了熔接、镶嵌、包裹等多种方法。然而，琉璃性脆，热膨胀系数与精铁差异巨大，火力掌控稍有不均，“噗”的一声轻响，一片精心切割的琉璃便炸裂成齑粉，或是软化变形，如同融化的糖稀，丑陋不堪。
失败了数十次，耗费了将近一半的琉璃材料后，霍天渊才勉强找到了一种方法：先将铁骨特定区域加热到微红，然后以自身灵力为媒介，小心翼翼地将预先软化处理的琉璃片“粘附”上去，再以微火徐徐煨烤，使其初步固定。整个过程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灵力微操，饶是霍天渊神识不弱，也累得满头大汗，精神疲惫。
成品的外观……惨不忍睹。铁骨与琉璃的结合处粗糙不平，琉璃片之间缝隙明显，用灵胶填补后更是显得斑驳。而且由于琉璃色彩本身就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覆盖在铁塔骨架上，使得整个塔身看起来像打翻了颜料铺子，艳俗不堪，与“七宝琉璃塔”那清雅灵动的形象判若云泥。
霍天渊嘴角抽搐，强忍着将其砸碎的冲动，安慰自己：“外形不过皮囊，核心在于符文与能量流转！”
他沉下心来，开始在最核心的铁骨内壁以及琉璃片的内侧，刻绘他推演出的简化版防御符文，以及他自创的、旨在增强琉璃灵力传导的“通灵阵”。这又是一项极其精细且耗神的工作。铁质坚硬，刻绘需灌注灵力；琉璃光滑易碎，下刀需轻若鸿毛。他伏在案前，手持特制的刻灵针，一笔一划，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品。塔身内部，逐渐被无数细密如蛛网、复杂如星图的能量线路所填满。
当最后一笔符文刻绘完成，霍天渊几乎虚脱。他看着眼前这座色彩俗艳、工艺粗糙的“铁包琉璃”塔，深吸一口气，将其命名为“小七彩塔”，既是自嘲，也隐含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最后的时刻到了——注灵激活！
霍天渊调整呼吸，将状态恢复到最佳，然后双手虚按在塔身之上，体内精纯的灵力如同溪流，缓缓注入“小七彩塔”的核心。
起初，塔身轻微一震，内部刻录的符文依次亮起，发出微弱的光芒。霍天渊心中一紧，屏住了呼吸。
成功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异变陡生！
由于琉璃材质对灵力传导的阻碍极大，且内部气泡和杂质造成了无数微小的能量乱流，他刻绘的那些“通灵阵”根本无力理顺这混乱的局面。注入的灵力在复杂的回路中横冲直撞，遇到了色彩各异的琉璃片，更是发生了不可预测的折射、散射和属性干扰。
“嗡——！”
一阵令人牙酸的、极不稳定的灵力波动从塔身爆发出来。紧接着，在霍天渊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塔身上那些红绿蓝紫的劣质琉璃片，开始疯狂地闪烁起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芒如同失控的霓虹，毫无规律地迸发、跳跃、熄灭。有的区域红光持久不散，有的角落绿光一闪即逝，有的层面数色混杂，交替狂闪。整个“小七彩塔”瞬间化身成为一座光芒刺眼、色彩俗艳、充满了廉价感和滑稽感的“旋转灯”或者说“霓虹招牌”。那预想中的宝相庄严、霞光流转的半丝神韵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足以闪瞎人眼的、彻头彻尾的“山寨”气息。
“这……这……”霍天渊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恰在此时，闻讯前来围观霍师兄新作的几位师兄弟，推门而入。瞬间，他们就被这充斥整个房间的、混乱而刺目的光彩所笼罩。
“霍……霍师兄？你这是在……炼制照明法器？”一个师弟眯着眼，艰难地适应着这光污染。
“我的天，这光彩，这颜色，晚上拿去给杂役弟子的广场跳舞都嫌太浮夸啊！”另一人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我看别叫什么‘小七彩塔’了！”一个平日就爱说笑的师兄拍着大腿，“这分明就是‘山寨版·炫彩皮肤’！还是能量不稳、随时可能熄火的那种！”
哄笑声在炼器室内回荡，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霍天渊心上。他看着那仍在卖力闪烁着廉价光彩的塔，再回想蕴宝殿中那尊灵韵天成、令他心驰神往的“七宝琉璃塔”仿品，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惭和失落涌了上来。先前所有的自我安慰和强行解释，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切断了灵力输送。
刹那间，所有的光彩戛然而止。那座“小七彩塔”失去了光芒的遮掩，露出了它那色彩斑驳、工艺粗糙、结合处丑陋不堪的真容，灰头土脸地立在案台上，仿佛一件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烂。
霍天渊挥了挥手，嗓音干涩：“都……都出去吧。”
师兄弟们见他脸色难看，也知道玩笑开过了，讪讪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的寂静，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微弱的灵力紊乱气息。
霍天渊独自一人，站在案台前，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的两件“杰作”——旁边那个灰扑扑、靠“滚”取胜的“千机浑象球”，和眼前这个刚刚表演完“霓虹秀”的“小七彩塔”。
追求功能全面，造出了不可预测的铁球。
追求形神仿古，炼出了廉价的炫彩灯。
他的炼器之路，仿佛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每一次雄心勃勃的尝试，最终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近乎讽刺的方式落幕。
“材料……工艺……理解……”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目光在两件失败品之间来回移动，原本炽热的眼神逐渐冷却，沉淀下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我是否……太过好高骛远？是否连走路都未曾踏实，就妄想翱翔九天？”
这一次，没有顿悟的火花，没有意外的转机。只有沉重的、关于根基的疑问，如同冰冷的磐石，压在了他的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炼器之道，光有热情和奇思妙想，是远远不够的。那通往“大道之器”的漫长阶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从最基础的材质认知、最纯粹的符文理解、最扎实的工艺锤炼开始攀爬。
他缓缓坐下，拿起一块最普通的精铁胚料，默默端详，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炼器室内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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