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短暂的春季，早上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市中心的老旧街区。
王小河穿着一条宽松的孕妇牛仔裤、舒适的平底帆布鞋，宽松的白色纯棉t恤罩在圆球一样向前突出的肚子上，有些紧绷。
她简单扎了个马尾，素面朝天，正专注地指着前方一片待拆迁的厂房，对身边的博士生佳妮讲解：“……这块地的产权复杂，历史遗留问题多，数据收集一定要细致，尤其是周边居民区的日照影响评估，要精确建模……”
为了平衡身体重心，她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反手抵住前突的腰椎。尽管眼神依然如少女般清澈、干净、明亮，从背后看过去腰身也还没完全消失，但是站姿和体态一看就是月份不轻的孕妇了。
佳妮连连点头，旁边站着她的男朋友徐峰。他听说今天佳妮跟着王老师来项目上踏勘，要做一些现场工作，非要跟着一起来。
徐峰个子不高，穿着略显刻板的衬衫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无框眼镜。
他主动伸出手：“王教授您好，我是徐峰，佳妮的男朋友，在S大读博，导师是陈明远教授。咱们都是一个专业大类的，以后请您多多关照。”
小河与他轻轻一握，脸上是礼貌的淡笑：“你好，徐同学。”
听到“陈明远”的名字，她脑中瞬间闪过一张油滑的脸。
在学术会议上见过几次，热衷钻营，言语间对女性学者颇多轻慢，甚至曾半开玩笑地说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在外面瞎跑什么，该让孟院长好好养着。
小河当时只是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此刻看着徐峰镜片后闪烁的、与陈明远有几分神似的精明眼神，以及他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对佳妮略带掌控的姿态，小河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王老师真是敬业，怀着孕还这么拼。我们搞城市规划，尤其是涉及实地踏勘和野外调研的部分，”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佳妮，带着一种经验之谈的口吻，“陈教授就经常教导我们，说女性在这方面，体力和安全性上，天然还是有些劣势的。有些特别艰苦、风险高的区域项目，确实不太适合女同志深入参与。下次您有这样的任务，可以派给我，我来帮佳妮完成。”
佳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看向徐峰，嘴唇不悦地抿起。
王小河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徐同学的观点很有趣。不过，规划领域近十年在性别空间权益研究上的突破性进展，顶刊的核心作者团队大部分是由女性学者主导完成的。”
她顿了顿，目光如平静无波的深潭，看着徐峰，“比如《城市公共空间女性安全感知图谱构建与应用》那篇顶刊，她们的田野调查点覆盖了各种高危城市区域。所以有些工作，佳妮能做得好，徐峰你就不一定了，对吧？”
她没提高音量，甚至没带质问的语气，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精确计算过的砝码，沉甸甸地落下。
徐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张了张嘴，似乎想搬出陈教授的金字招牌反驳，但在小河那双过于清澈、过于理智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语塞，脸皮隐隐涨红。
佳妮感激地看了小河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王小河素养极好，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温和道：“佳妮，你和徐峰记录一下这片区域的现状交通和人流情况，得出初步结果，稍后与我讨论。注意安全。”
后半程踏勘，气氛虽然恢复了些，但总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徐峰明显蔫了，话少了很多。佳妮也沉默着，只是认真工作和记录。
王小河尊重佳妮的选择，即使内心并不喜欢这个徐峰。路是自己选的，跌倒也是必经的一课。
自己抽空得跟白杨谈谈，请他在联合课题的事情上多关照指导下佳妮。
回程时，佳妮一直护在小河身侧，替她挡开可能的碰撞。
下午两点，F大附小一年（3）班教室。
空调开得很足。除了新书本的油墨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名为新学期的、混合着期待与微妙竞争的躁动，空气里还有家长们淡淡的香水和精心打扮的气息。
她们大多是精心装扮过的母亲，妆容妥帖，衣着考究，拎着或经典或当季的名牌手袋，三三两两低语寒暄，目光偶尔掠过彼此，带着心照不宣的打量。
在这片精致的风景中，王小河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F大附小号称是F大的“亲儿子”，嫡嫡亲的那种，不管是师资还是升学都属于民办学校里的“一姐”。
全市范围内公开招生，最终能通过笔试和面试层层录取选拔的，无不是自身综合素质优秀、家庭背景优越的孩子。
月儿走的是另一个招生渠道。是作为教职工第二代子弟，报名进来的。
王小河几乎是踩着点到的，依旧是上午那身朴素到近乎随意的装扮：孕妇牛仔裤、白t恤，脚上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平底帆布鞋，乌黑的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个松散的低马尾辫，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颈侧。
因为上午的踏勘奔波，额角还带着点薄汗。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在一群身材管理极其优秀的女性家长群里，腹部沉重的她显得有几分笨拙。
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试图弯腰去捡刚刚不慎掉在地上的手机。
“妈妈，小心肚子！” 紧紧牵着她手的月儿急忙提醒，先她一步赶紧把手机捡起来递到妈妈手里。
七岁的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校服，扎着两个精神的小辫子，小脸圆润，眼睛像极了她爸爸，此刻正紧张又依赖地看着母亲。
“嗯嗯，谢谢宝贝。”王小河应着，接过手机，在教室门口与女儿挥手作别。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她找到贴着“孟月明”名字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一双眼睛带着点习惯性的、仿佛在思考遥远问题的游离感，好听点叫平静专注，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放空呆滞。
班主任张老师，一位四十岁上下、妆容精致、穿着得体套裙的女教师，正站在讲台前。她目光扫过台下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家长们，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手里拿着花名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里这些家长。
当她的视线掠过王小河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视。
孟月明？
她记得很清楚，资料上写着“母亲：王小河，职业：F大城规系，教授”。
可眼前这位？
看着顶多二十七八岁，有这么年轻的教授吗？肚子这么大，穿着如此……朴素，气质单纯得像个大学生。
张老师心中嗤笑一声，笃定地想：怕不是家里保姆或者什么表姐来代开的吧？签到册上签字“王小河”三个字倒是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书卷特有的筋骨。
现在的小姑娘胆子可真大，连教授的名字都敢冒充。
张老师心里有了判断，对小河的态度便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怠慢，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你是孟月明的家长？”张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平板无波，远不如招呼旁边那位拎着爱马仕birkin、浑身珠光宝气的王太太时热情洋溢。
“嗯，我就是。”王小河的声音平和自然。
“哦。”张老师淡淡地应了一声。瞥了她一眼，心里的不屑更甚：小姑娘还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旁边几位打扮入时的妈妈也注意到了王小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掠过她时带着礼貌的冷漠，仿佛她是空气。
王小河对此浑然不觉，坦然地从那个仿佛百宝袋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喝了几口水，又从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封面磨得发白的笔记本和一支普通黑色的签字笔，摊开放在桌上，姿态放松而专注，做好了认真听讲的准备。
家长会开始。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带程式化的微笑，开始了她的表演。
先是介绍学校辉煌历史、师资力量、特色课程，语气抑扬顿挫，充满了名校的自豪感。台下家长们听得频频点头，尤其是一些打扮入时、拎着名牌包包的妈妈们，脸上写满了优越感。
王小河听得格外专注。目光专注地看着张老师，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而清晰地记录着要点：课程安排、作息时间、家校沟通平台、安全须知……她的笔记条理分明，重点突出。
互动环节，张老师让家长提问。
一位珠光宝气的妈妈立刻举手：“张老师，请问学校奥数兴趣班是外聘的哪家名师？费用多少？我们孩子之前在xrs机构学得不错……”
另一位爸爸则问：“学校对口的初中是F大附中吗？直升比例如何？”
问题都围绕着资源、升学、人脉。
到了家长自我介绍环节花样百出。
妈妈们纷纷起身，笑容得体，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展示着家庭实力：
“我在投行工作，平时比较忙，但孩子的教育绝对是第一位的……”
“我们家是做国际贸易的，在瑞士也有分公司……我全职在家，时间比较自由，可以全力配合学校和班级工作……”
“我们家爸爸今天出差了，他在市文旅局工作，以后学校有什么需要资源协调的，尽管开口……”
轮到王小河了。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姿态坦然，声音依旧平和：“我是孟月明的妈妈，在F大工作。”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还要说什么，然后补充了一句，“孩子爸爸是医生。”
声音平静，介绍简洁到了极点。没有头衔，没有公司，没有炫富。在满室的浮华中，平实得像一滴水。说完，很自然地坐下了。
教室里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压抑的笑声。几个妈妈交换着眼神，传递着不言而喻的信息：
在F大工作？什么工作？后勤也是在F大工作。
至于医生？这范围可大了去了。估计是吹牛给自己脸上贴金吧？
张老师脸上的笑容更淡了，连基本的点头示意都欠奉，直接跳过了她，点名下一位家长。
在一片表面的和谐与暗涌的攀比中，家长会终于宣告结束。
家长们纷纷围住张老师套近乎，或者彼此交换名片。教室里响起一片椅子的挪动声和寒暄告别声。
小河收拾好笔记本，准备离开。外界的评判和窃窃私语，对她而言，就像风吹过树叶，存在，但无关紧要，根本不在她价值观的衡量维度之内。她内心自有一份坚固的秩序和逻辑。
月儿在门口等她，叽叽喳喳地跟妈妈介绍着刚认识的小朋友。母女俩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时，王小河感觉左脚一松，那个勉强维持的鞋带结，终于不堪重负地散开了。
她看着那两根垂落的带子，有点无奈。今天出门随手捡了一双很久没穿过的平底鞋，却忘了自己身体状况已经不太方便系鞋带了。
就在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试图弯腰时，一个清冽低沉、带着金属般质感又隐含磁性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穿透了人群的嘈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温柔：
“小河，别动。”
王小河闻声抬头。
走廊尽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大步流星而来。春末夏初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轮廓。
月儿眼尖，指着他兴奋地喊：“爸爸！”
孟燕臣估计是刚从重要会议中抽身，身上还穿着笔挺的冷灰色亚麻混纺西装外套。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笔挺的深灰色衬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锐利，气质矜贵冷峻。
衬衫领口解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少了几分正式刻板，多了几分随性从容。
初夏的微风似乎也绕着他走，只留下他周身散发的、属于顶尖医生的冷静气场，以及身居高位淬炼出的无形威压。
在他身边，陪着满脸堆笑的F大附小李校长，态度殷勤周到：“哎呀，孟院长！您百忙之中亲自来接孩子，真是模范父亲！”
校长心里打着小算盘：仁济的副院长！顶级医疗资源！谁家里老人小孩都难免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这就是天大的关系！
孟燕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十分得体的社交微笑，与校长握手寒暄：“李校长客气了，能录取F大附小我们感到很荣幸。家校共育，接孩子也是家长的责任。”
他的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正艰难弯腰的妻子身上，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了。他极其自然地绕开了走廊上的人群，和从踏进校门就感受到的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热切目光，径直走到王小河面前。
“说了别动，我来。”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只有她能听清的无奈和不容反驳的温柔。
小河看到孟燕臣，眼睛亮了一下，“开完啦？你那边结束了？”
孟燕臣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屈膝半蹲在小河面前，微微低着头，替她系好松开的帆布鞋鞋带。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双手动作轻柔、稳定、熟练。
系好一个漂亮又牢固的结，他站起身，极其顺手地就把王小河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接了过来，随意地挎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则牵起月儿。
“嗯，结束了。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他低头看着小河，眼神里的温柔缱绻几乎要溢出来，与刚才和校长寒暄时的热络世故判若两人。
张老师站在不远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震惊、尴尬、难以置信……她看清了那个帆布包上的隐约字迹“F大建院”，也终于将眼前这个气质卓然、连校长都巴结的高岭之花，与资料上孟燕臣的名字和医生的职业对上了号！仁济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