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崩毁,尘埃落定。
那由亿万丝线编织成的神魂囚笼,终究化作一捧飞灰,在晚风中散得无影无踪。
飞灰散尽处,一枚符号静静悬浮。
它比江别雁、屠三金、陆离身上的印记加起来,还要繁复诡异,散发着幽沉的不祥光芒。
秦渊袖中的骨片自行飞出。
骨片嗡鸣,像是饿兽嗅到了血,一口将那罪孽符号吞入。
骨片表面微微发烫,第四个印记随之亮起,与前三个构成了一幅更加晦涩难明的图样。
秦渊将骨片收回袖中,转身,准备离开。
此间事了。
被拆的庙,被惊动的城,与他无关。
他刚迈出一步,却停下了。
并非他想停。
是这方天地的气,变了。
“铿…铿…铿…”
一种整齐划一,沉重如山岳挪移的甲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攥住心脏的压抑节律。
月光下,一道道玄黑重甲的身影,自街道的暗影中走出。
他们手持制式长戈,腰挎斩马重刀,狰狞的铁面之后,只露出一双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血腥的煞气从他们身上蒸腾,浓郁得近乎化为实质,冲散了西山废墟最后一丝禅意,只余下冰冷的杀伐。
金吾卫。
大荣皇朝的刀锋,皇帝的亲军。
每一名卫士,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拣选出的百战之兵,专司镇压、缉拿、审判,可先斩后奏。
数百名金吾卫,无声地布成一座铁桶阵,将秦渊围困在核心。
没有叫嚣,没有呐喊。
只有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窒息。
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从阵中走出,气息远超周遭士卒。
他未戴面甲,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目光有如实质。
金吾卫大统领,李牧。
真元境九重巅峰,一身修为,全是在沙场上用敌人的性命磨出来的。
李牧的视线,牢牢锁住废墟中央那个青衫身影。
那人太普通了。
普通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周遭的血与杀格格不入。
可就是这个人,刚刚亲手抹去了整座万佛寺。
“阁下何人?”
李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在每个人的心头震响。
“万佛寺乃皇家敕建,受万民供奉。你毁庙杀僧,形同谋逆,罪无可赦。”
“随我回诏狱受审,尚有一线生机。”
话语间,是皇权赋予的威严,是无数次将强者枭首后凝练的自信。
在这天都城内,便是元婴老祖,面对他金吾卫的军阵,也得掂量一二。
秦渊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李牧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像一个人在路上,看了一眼脚边的石子。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没有回答。
没有解释。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就那么自然地,朝着李牧所在的方向,也就是包围圈最厚实的一处,径直走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李牧的瞳孔骤然一紧。
这是蔑视。
一种不加掩饰的,对金吾卫,对大荣皇朝,对至高皇权的彻底蔑视!
怒火轰然冲上头顶。
他纵横沙场数十年,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找死!”
李牧爆喝,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锵——”
一声激越的龙吟,他掌中佩刀“镇山”悍然出鞘。
此刀乃天外陨铁铸成,重三百六十斤,曾斩妖王,饮魔血。
刀锋出鞘的瞬间,他身后数百金吾卫的煞气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涌入刀身。
纯粹的杀伐刀意,镇压一切的霸道刀意,瞬间锁定了秦渊的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
在李牧的感知中,对方已被自己的刀意禁锢,下一刻,便要被这凝聚了军魂煞气的一刀,连人带魂,碾成齑粉!
他踏前一步,气势攀至顶点,手臂肌肉坟起,就要挥出这雷霆一击。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劈落的前一刹那。
他,对上了秦渊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李牧不知道。
他只看到了一片“无”。
不是空洞,不是虚无,而是一种更加本源的,抹去一切意义的“无”。
他那足以劈山断岳、令鬼神惊惧的杀伐刀意,一触碰到那片“无”,就像一滴滚油落入了无垠的冰海。
没有碰撞。
没有对冲。
就那么……消失了。
被抹去了。
李牧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毕生修炼的武道,他引以为傲的刀意,他身为强者的根基,在这一刻,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否定了。
这种感觉,比被强敌正面击溃,要恐怖一万倍。
因为你的一切骄傲与力量,在对方面前,仿佛从未存在过。
“咯……咯咯……”
李牧握刀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不受控制。
他想挥刀,可那柄重逾山岳的“镇山”,此刻却轻飘飘的,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想后退,可双腿如同被钉死在大地上,动弹不得。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厚重的内甲。
他看着那个青衫身影,一步,一步,从容地向他走来。
三尺。
两尺。
一尺。
秦渊与他擦肩而过。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秦渊的衣角,轻轻扫过李牧的脸颊。
李牧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雷霆贯穿了神魂。
他身后,那数百名杀气腾腾的金吾卫,此刻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原地,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却无一人敢动分毫。
他们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统领,那个战无不胜的神,他的“势”……崩溃了。
秦渊的脚步声很轻,渐行渐远。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拐角,那股笼罩天地的无形压力才悄然散去。
“噗通!”
李牧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手中的“镇山”脱手而出,“当啷”一声砸在碎石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眼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远处,一架毫不起眼的华贵车辇中,一只保养得宜的素手,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帘后,一双清亮而深邃的凤眼,静静望着秦渊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安王兄这次,究竟是请出了一尊什么样的神?”
一声轻柔的自语,在静谧的夜色中,悄然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