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厮杀的血气纠缠了三日三夜。
左冷禅立于残破的练武场边缘，胸膛起伏间，第一次品到了扬眉吐气、天下俯首的酣畅滋味。
就连那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此刻也屏息凝神，听他号令调度。
这滋味，比窖藏百年的美酒更要醉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溢出喉间的快意，声音如同淬了寒铁，斩钉截铁地砸向众人：“时不我待！即刻点选各自门中精锐好手，一炷香后，发兵踏平魔教巢穴！”
方正大师眉间的川字纹深锁，望了身侧的冲虚道长一眼。
冲虚眼中亦掠过一丝凝重，但最终，两人还是缓缓颔首。
此战，确已拖不得。
命令既出，整座少林寺顿时如精密的机括般急促运转。
各路人马各自呼喝挑选着门下最善战者，纷乱的人潮迅疾汇聚于那片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练武场。
左冷禅面容冷硬，不再有丝毫话语，只凌厉地一挥手，率领着嵩山派最锋锐的那群弟子，如同利箭离弦，率先冲入沉沉的暮霭之中。
他们的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杀伐之气，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疾驰一个时辰，魔教盘踞的山坳已近在眼前。
遥遥望去，谷口营盘之内竟是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人形在帐幕间隙不断晃动着，戒备森严之象扑面而来。
左冷禅的喉咙里滚过一声低沉的咆哮：“随我踏平此寮！”话音未落，他已如鹞鹰扑食，一马当先狂冲而入。
身后嵩山弟子的剑光汇成一股冰冷的铁流，紧随其后。
然而，冲入的瞬间，杀气腾腾的嵩山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刀锋劈开的只是空荡荡的营帐，倒下的“人影”，竟是一捆捆披着破烂衣袍的干枯稻草！
整个魔教大营如同鬼蜮，哪还有半分活人气息？
一股被人戏耍的狂怒瞬间烧红左冷禅的双目：“呵！一群见不得光的鼠辈！”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噬骨的寒意，“竟夹着尾巴逃了！实在可恨！”他狠狠一脚踢飞近前一个干瘪的草人，草屑在浑浊的空气中纷纷扬扬。
方正与冲虚此时也已带人抵达，目睹空营，各自心头雪亮。
方正双手合十，低诵佛号，眉宇间却不见喜悦：“阿弥陀佛。魔教终是退了……”叹息中充满了力竭的苍凉与沉重的负担，“然我等气力已衰，亦是……无力追索了。”这并非全然的胜利。
少林此次所付出的代价，尤其是那些折损的顶尖战力与中坚弟子，便是一笔需要耗费漫长光阴去舔舐的巨大伤口。
魔教东方白那深不可测的绝代武功，如一座压在心头的冰山。
他本自恃天资超卓，已窥绝顶之门户，可在东方白那摧山裂海、返璞归真的绝世修为面前，他的骄傲竟如春雪般消融，只余下心头的战栗与警醒。
魔教既退，偌大江湖似暂时卸下了重担。
可那无形的硝烟犹在，各门各派的心弦并未真正松弛。
众人在少林山门盘桓数日，直至江湖确切消息传来——魔教主力已悉数退守老巢黑木崖，再无掀起波澜之力——这些江湖上沉浮已久的门派，这才各自打起精神，怀着各异的复杂心绪，相继作别，踏上归途。
华山一脉，此刻倒成了离开最早的那批。
华山基业方才有了一线复振的曙光，身为掌门的岳不群岂能远离太久？
况且年幼的女儿灵珊还留在华山，岳不群思女心切，便是宁师妹也早已归心似箭。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难平息。
这一路风尘仆仆自不必细表。
待到华山那险峻巍峨的山门在望时，岳不群心中紧绷的弦才算真正松弛下来。
郭老带着留守弟子早已列队恭候，师叔方氏更是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灵珊，站在队伍最前方。
“我的儿！”宁师妹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都颤了。
小灵珊咿咿呀呀地伸出小胳膊，欢快地投入娘亲温暖的怀抱，小脸蛋埋在那带着旅途微尘却无比熟悉的衣襟里蹭着。
岳不群心中亦是温软，面上却依旧是山岳般的沉稳，引着归来的弟子们上山。
山上早已备下热气腾腾的洗尘宴席，几杯醇酒落肚，连日的劳顿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
宴席散罢，岳不群并未歇息。
他径直返回掌门居所，只唤了三人留步：弟子辈最为干练沉稳的王景，掌管内务多年的郭老，以及他器重的师弟董飞。
“王景，”岳不群目光落在这位主管外情刺探的弟子身上，声音不高却穿透力十足，“而今江湖风声，如何？”
王景精神一振，条理清晰地回禀道：“启禀掌门，正魔少林寺外这一场血战，已震动整个江湖！魔教教主东方白，手段通天，此番扬名立万，江湖中人惧其威能，已悄然送他一个‘东方不败’的诨号！魔教声势，一时无两。正派这边，少林损伤最重，元气大伤；武当亦损失了高手精锐，自伤不轻。至于魔教，亦被狠狠啃下了一块硬肉……两败俱伤之下，弟子推测，往后这江湖水面之下纵有暗流，面上的风波，终该能平静几年。”
岳不群微微颔首，一切未出他意料之外。
黑白两道皆损兵折将，都需要用时间来舔舐流血的伤口。
一场旷日持久的全面对抗，对双方而言皆已无力承受。
“郭老，华山别院诸事，推进如何？”岳不群目光转向这位掌管门派根基事务的老者。
郭老立刻拱手：“掌门放心！别院已在陕西几处要冲之地顺利开设，择录的良材美质少年，已有五六百之数，皆是根骨心性尚可的良苗！只是……”他语气略微一顿，显出几分忧虑，“人数至此，几已达我华山当下所能承受供养的极限。倘若继续扩招……只怕……库房里的银子，便要捉襟见肘了。”
岳不群缓缓闭上眼睛。
少林寺前那场短暂又惨烈的交锋，如同风暴过后的巨大涡旋，必将深远地重塑江湖格局。
东方不败几乎将整个魔教支离破碎的力量彻底攥紧成了拳头，更是借此役收拢了大量盘踞江湖、桀骜不驯的豪强与散人高手。
如今魔教的底蕴，虽在顶尖高手的数量上还稍逊于少林、武当这等泰山北斗，但其整体的力量、凝聚的速度、所显露出的那种咄咄逼人的上升势头……已然有了与两派鼎足而立的征兆！
少林和武当，经此重创，一个被砍断了筋骨，需卧薪尝胆慢慢调养恢复；另一个则颜面大损，武林声望折损不小，更要紧的是欠下了正派江湖难以计数的巨大人情。
这两大宗门，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抽手，不得不腾出大把的精力去弥合那巨大的亏空，消化此番巨大失血所带来的反噬。
这，不正是他岳不群等待已久的天时？
亦正是华山这支沉寂已久的门派，蛰伏多年后，欲图崛起、奋力一搏的绝佳缝隙！
然而……岳不群睁开双眼，眼底的锐利光芒一闪而逝。
华山的短板过于致命——弟子基数仍旧稀薄，撑不住太大的场面；门内真正能独当一面、挑起大梁的顶尖战力，更是寥若晨星！
此局，唯有两个关键，一是下一代弟子的精养细琢，二……便是在这即将到来的短暂平稳期里，聚敛财富！
“平静期？”岳不群唇角牵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打破了议事厅的沉默。
他看向王景与郭老，声音沉凝如铁，字字都带着分量：“没错！江湖风浪将息，可这稍纵即逝的间隙，正是我华山百年来最为珍贵的窗口！”
他手指不轻不重地在红木扶手上点了点，“弟子贵精不贵多，此时我华山筋骨尚弱。华山未来命脉，唯有系于两处：镖局联号，那是我们扎根江湖、汲取财源的钱袋子；华山别院，则是我们韬光养晦、培植根基的摇篮！此二者，缺一不可！往后这几年，千斤重担就在二位的肩头！”
郭老与王景同时起身，胸膛起伏，声音铿锵如金铁交击：“但有所命，在所不辞！万死不辞！”
“好！这才是我华山风骨！”岳不群赞许地点点头，目光随即转向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董飞，语气转作温和：“董师弟，此番正魔大战，高手如云，剑气纵横，想必你观战之下，也当有所体悟。”
董飞一直沉浸在连日所见那些惊天动地的对决之中，闻言抬起头，眼中有精光闪动：“回禀师兄！观此惊天一战，实如痛饮烈酒，醍醐灌顶！高手对阵之精要，种种玄妙之处……弟子还需时间细细咀嚼，方能化为己用。”
“嗯，不急。”岳不群脸上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微笑，慢悠悠地将手探入怀中。
他摩挲了两下，郑重其事地取出了两本薄厚适中的帛册。
那帛册微微泛黄，边角却平整光洁，显示出时常翻阅却又被精心保存的痕迹。
“董师弟，你乃我心腹，更是华山未来的柱石之材！”岳不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我华山顶尖战力匮乏，如缺擎天支柱！未来镖路风云叵测，正需你一身绝艺前去坐镇！此二典，一为《易筋锻骨篇》，一为《夺命三剑》，望你苦心砥砺，尽速融会贯通。”
董飞心头剧震，他本就是武痴，对《夺命三剑》这听名字便知其凌厉杀伐的剑谱早有向往，下意识地便要先去接那剑谱。
指尖刚刚触及剑谱冰冷的缎面，一旁岳不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警示：“董师弟！切记，《易筋锻骨篇》方是我华山一门……深藏不露的根基秘典！”
董飞闻言一愣，那只伸向《夺命三剑》的手蓦地顿在半空，目光惊疑地投向师兄手中的另一本帛册。
岳不群继续道：“此篇不仅精妙在内功导引，更有一桩外人绝不知晓的妙处……”他话锋微停，目光灼灼地盯着董飞，“它能……润物无声，洗伐髓质，精进根本根骨！”
“根……根骨？”董飞失声叫了出来，眼睛骤然瞪大，如同被巨锤击中心口！
当世武林，谁人不知少林易筋经有洗髓伐骨、逆转资质的逆天神效？
那是足以让整个武林疯狂的秘宝！
华山这门《易筋锻骨篇》……竟也藏有……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威能？
这念头一起，如惊雷炸裂脑际，他那只伸出的手竟是猛地一抖，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死死盯住岳不群手中那本看似普通的帛册。
他甚至感觉自己托着那本《易筋锻骨篇》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掌……掌门师兄！”董飞心潮翻涌，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激越之情，一步跨前，双手抱拳深深拜下，每个字都斩钉截铁，“再造之恩，如同再造！但有差遣，便是刀山火海，董飞……亦无一个‘不’字！”
岳不群终于露出了今日最为舒展的笑意，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董飞紧绷的肩膀：“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他笑得平和，却自有一股掌控一切的味道弥漫开来，“华山的脊梁，终究还需我等亲传兄弟一起……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