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竹梅进入招商银行的第二个月，吴小龙便气冲冲地找上了汪鹏程。
“汪哥！你那个黄妹真不是个东西！她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吴小龙满脸涨红，胸口起伏。
汪鹏程见状，连忙安抚：“慢慢说，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一向对你不错么？”
“不错个屁！”吴小龙余怒未消，“昨天我去市招行找她，她居然说，有钱也不贷给我！”
“总有个原因吧？”
“我哪知道她发什么神经？亏我还一直当她是妹妹！”吴小龙愤愤不平。
汪鹏程心下疑惑，只好先劝道：“你先别急，竹梅不是不讲情理的人，我回头问问她。”
当晚，汪鹏程便给黄竹梅去了电话，问起缘由。
黄竹梅一听，语气里也带上了不耐：“鹏程，我现在见到他就烦！这人色心不死，这几个星期，有事没事就往招行跑，一来就磨蹭半天，没一件正事——不是打听前台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要电话，就是缠着问我那营业部副经理姐妹的手机号。我说了他几句，他倒给我摆起脸色！”
“他这人就这秉性，但心底不坏，就是书读得少了点……”汪鹏程试图转圜。
“不止这个！”黄竹梅接着说，“他来贷款，我本来也乐意，跟营业部打了招呼，营业部起初也很积极。结果派人去他企业做尽调，回来大失所望！”
“怎么回事？”
“营业部跟我说，他那企业账目一塌糊涂，连最基本的资产负债表、损益表、现金流量表都做得牛头不对马嘴，正规会计师事务所都不愿接活。这还算是小事，关键是授信报告需要他配合提供不少数据和产权证明，他嫌麻烦，竟说招行是在‘查他帐、摸他底’，还当场骂我们的人‘要贷就贷，不贷拉倒’！你说，天底下有这么无知的人吗？”黄竹梅越说越气，“昨天他又来找我，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银行放贷的流程和规定，他一句都听不进。我实在忍不住，就说：你走吧，要是还抱着这种小农思想不放，招行有钱也不贷给你！”
“原来是这样……”汪鹏程一听，心下明了，这事确实怨不得黄竹梅。
“总之这个人我不想再接触了，整天不正干，就知道寻花问柳。”
汪鹏程也不再劝。他知道吴小龙仗着石材生意好，对规范管理毫无概念，做事全凭“拿钱开路”，成一件算一件。至于什么企业愿景、公司治理，他根本听不进去。听说最近又动了搞房地产的念头，汪鹏程劝过他几回，说要注意成本倒算和去化节奏，对方也不愿听。汪鹏程自己镇里琐事缠身，实在无暇再多管吴小龙的事了。
人啊，除了至亲与挚友，汪鹏程越来越体会到司马迁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自己还在官场，尚有人理会；若有朝一日无职无权，失了利用价值，又有几人肯再来问津？
几天后，黄竹梅来了电话，问汪鹏程能否抽两天时间，帮她一个忙。
这一年半的交往，汪鹏程早已视黄竹梅如亲妹，她的事，自然义不容辞。
“你说。我可没有社会资源，也没钱存你那儿，能帮什么？”
“不要你存钱，你脑子里就有现成的——这个忙你非帮不可！”
“到底是什么？”
“招行不是刚成立不久吗？营业部副经理是我好姐妹，她想提升信贷员的业务能力。别的内容都好说，银行看重的‘三品’——老板的人品、企业的产品、贷款的抵押品，他们也都能把握。唯独授信报告里最关键的一块：财务分析，大家都觉得吃力。我就想请你这个注册会计师出山，给他们上两天课，来个速成培训！”
“你们招行不是有吴审贷官吗？他也是注册会计师吧？不能内部辅导？”汪鹏程想推脱。
“他？太忙了，请不动！”
“那我合适吗？我离开审计局都十一年了，业务早丢生了。”汪鹏程不是谦虚，这些年来，不是被计生、招商、信访、维稳、防火等事务搞得精疲力尽，就是每年几百顿酒局，早把脑子喝钝了。
“我相信你，你一定行！”黄竹梅语气坚决，“我已经跟我姐妹说好了，你不准推脱！我马上传几份授信报告样本给你，给你一星期准备，周六周日准时来我行上课！”她直接下了命令。
这是黄竹梅第一次求他，汪鹏程知道推不掉了。
“还有啊，信贷员里美女如云，你上课可别走神哦？”黄竹梅在电话那头开玩笑。
“你想哪儿去了！”汪鹏程苦笑，就自己这一身乡镇干部的土气，不给黄竹梅丢脸就算万幸。
当晚，汪鹏程认真研读了几份授信报告样本，觉得内容并不算难。他连续花了四个晚上精心备课——想起自己曾在财政局兼过七年的中华会计函授学校审计老师，心底那点自信又慢慢回来了。
周六一大早，汪鹏程便驱车赶往原南市招行，八点整准时抵达。
黄竹梅与营业部副经理早已在门口等候。那位副经理果然容貌出众，气质不凡，难怪吴小龙总爱往这儿跑。
二人引汪鹏程进入会议室，里面已坐了三十多名员工，其中果然大多为青春靓丽的年轻女性。汪鹏程走上讲台，手中握着准备了四个晚上的讲义，纸张被他握得微微发热。台下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目光中有好奇，也有审视。
“判断一家企业的财务状况，绝不能只看报表上的数字。”汪鹏程翻开讲义，声音沉稳有力，“这就像中医看病，要望、闻、问、切。”
他随手拈来一个实例：“上周我调研过的一家本地企业，账面利润非常漂亮。但你们猜怎么着？”他有意顿了顿，看见几个年轻女孩不自觉地向前倾身，“他们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从45天拉长到了90天。这说明了什么？”
一个扎马尾的姑娘怯生生地答道：“回款……变慢了？”
“对！”汪鹏程赞许地点头，随手在黑板上画出一条趋势线，“但这只是表象。深入调查后我们发现，他们是为了冲销售额，对下游客户大幅放宽了信用账期。这种表面的繁荣，能持续多久？”
教室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运行声。他瞥见后排的黄竹梅微微颔首，眼中带着鼓励。
第二天讲解现金流量表时，他打了个生动的比方：“利润就像一个人的外表，可以化妆打扮；而现金流才是他的血脉。一个妆容精致却严重贫血的人，能走多远？”这个比喻让几个女孩忍不住笑出声，纷纷低头认真记笔记。
到了互动环节，气氛愈发活跃。一位身着职业装的女生提出了一个棘手的案例，汪鹏程不慌不忙，以注册会计师的功底层层剖析，每一步都讲得清晰透彻。当他给出圆满解答时，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的，已不仅是认同，更是由衷的钦佩。
两天的课程结束时，两名新入行的男员工当场就要拜师。营业部副经理——黄竹梅的闺中密友，轻轻用胳膊碰了碰黄竹梅，压低声音笑道：
“你这同学不是在乡下当书记吗？怎么懂这么多？要我说，你们俩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他要是来了招行，你们俩珠联璧合，我们怕是都没饭吃喽！”
黄竹梅脸上飞起一抹淡红，轻嗔道：“别瞎说，人家夫妻感情好着呢。”
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人群中依然从容笃定的身影，心底漾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骄傲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