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窗外天色微明,汪鹏程的手机却早已在掌心握得温热。听筒里传来黄竹梅带着睡意却难掩关切的声音,将他从远山镇繁琐的信访思绪中暂时拉扯出来。
“吴小龙,你跟他接触了,你还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小九九?”汪鹏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话题引开,他深知吴小龙人虽仗义,但如今有了钱,心思早已在寻花问柳沾花惹草上了。
“没有做坏事就好。”黄竹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随即话锋一转,将牵挂系回他身上,“最近镇里还好吗?一个星期都没听你说起远山镇的事了。”
她的记性总是这样好,将他随口提过的琐碎都放在心上。汪鹏程心头一暖,随即又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叹道:“哎,别说了,烦事一大堆,天天都是信访稳定,其他工作都不要做了。”
黄竹梅一听他叹气,心便揪紧了,声音里都带着心疼:“最近又怎么了?”
“上个礼拜,李凹村一伙人,就为列不到新农村建设点,竟跑到县里去上访了……”
“这也上访?”
“是啊,简直不可思议,列入新农村建设点是有硬性要求和先决条件的,这个村的群众参与度与自筹资金严重落后,哎,我们向阳县刘解元工作方法太简单,对信访工作不疏导、不整治。但凡有信访,就是压给乡镇,而且要乡镇书记亲自去接。我的观点是,信访本无事,一接准出事,许多人看到上访,有乡镇书记去接,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去上访。罗哥隔壁那个湖塘乡更好玩,一个人就是为了老婆跟他吵架不回家,他就去北京上访。县里主要领导对湖塘乡书记下死命令,叫他亲自去北京接,而且两天内必须接回。到北京找到这个人,这个人说回来可以,要坐飞机,而且去北京的车票还要乡里出。乡里书记无奈,只好答应他。结果这个人回来后,在村里到处吹嘘,说自己到北京旅游了一趟,还坐了飞机。你说这个情况怎么得了?现在向阳县上访成风,省里已挂牌督办,刘解元天天发火,我们这里的乡镇书记是苦不堪言。”汪鹏程将满腹的无奈与基层工作的荒诞一一向她道来,他说的虽是别人的事,黄竹梅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在这些荒唐事中奔波劳碌、焦头烂额的身影。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她仿佛看到他在一口热锅中煎熬,声音里满是心疼与急切。
“怎么没有办法?是刘解元办法少,我们向阳县隔壁的横溪县的县委书记他就很有办法。我们向阳县的乡镇书记羡慕死横溪县的乡镇书记了,”
“他有什么办法?横溪县的县委书记李善进原来在市里我们口子上的,他还有这个本事?”
“第一,他能亲自接访,当场拿意见,我们县刘解元就做不到。第二,有道理的,调查清楚的,有明确结果的就督促乡镇及部门限时解决,没道理的无理取闹的,就明确告诉上访者不能闹访缠访,仍然闹访缠访的,坚决打击。第三,每个月,他都亲自召开矛盾纠纷排查以及信访调度会,除了要求干部要下沉一级发现并解决问题,责任包干,还要求矛盾纠纷问题层层化解,解决在萌芽状态,所以说横溪县的矛盾纠纷以及信访就越来越少。你看,经过他这样治理,横溪县就非常太平,老百姓看到有问题能找干部去解决,无理闹访缠访的政府会打击,自然民风归顺了,”
“李善进还有这个本事?原来,在市中小企业局当局长时看不出来啊!”黄竹梅惊讶。
“这个县委书记办工业还厉害呢,只要乡镇有好的有价值的招商信息,他都亲自过问。如果有明确意向的客商过来,他能亲自接待!一个亿以上的投资,他会亲自调度,成立由县委、政府分管领导、相关部门组成的工作专班,全程提供服务。你看,横溪县的工业发展这几年多快呀,”汪鹏程的语气里不禁流露出对邻县县委书记李善进的钦佩与羡慕,言辞之中,充满了对有效治理的向往,也反衬出他在向阳县的无力感。
“这倒是真的。我们工业处还专门到这个横溪县做了专题调研,你们向阳县这两年确实没有项目!”
“向阳这两年是看不到项目落户。唉!我们向阳的县委书记刘解元人不坏。最缺乏的就是工作干劲、工作热情、工作韧劲,干什么工作都是蜻蜓点水,泛泛而谈,天天讲大道理,就是不亲自抓落实。有句话他应该懂啊,任何工作其实再难,一把手认真就不难。唉!”
“是啊,原来横溪县怎么能跟你们向阳县比啊!”黄竹梅的惊讶里,更多是对汪鹏程见解的认同。她静静地听着他分析李善进发展工业的魄力与成效,再对比向阳县的停滞不前,末了,她轻声却坚定地说:“我去年在遵义就跟你说过,刘解元他不如你。”这句话在她心里埋了许久,此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信赖。
汪鹏程连忙打断:“哎,千万别说这个话,人家是县委书记,我才一个小小的乡里书记,怎么能跟他比呢?”
“怎么不能比?”黄竹梅的语气执拗起来,在她心中,他的能力、他的担当,远非一个职位可以衡量,“在我眼里,你就是比他强。上个礼拜我和刘还在一起吃饭呢。”她单纯地想将自己的认可传递出去,希望能为他带来些许帮助。
汪鹏程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赶紧叮嘱:“哦!你千万不要跟他提认识我呀!”他太了解上级的心思,尤其忌讳这种来自“上面”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私人关系,特别是通过一位女性朋友传来的“美言”。
“那有什么关系?”黄竹梅不解其间的微妙。
“有关系呀,因为你是女的呀。”汪鹏程对她的天真感到无奈,却又无法明说那复杂的官场逻辑。
“我又看不上他!”黄竹梅的回答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她的心思全然在汪鹏程这边,哪里容得下别人。
“竹梅小妹啊,不是看上看不上的问题。你怎么就不懂呢?”汪鹏程只能央求,“反正你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我了。”
“可是我提了呀,”黄竹梅老实承认,“我说你优秀啊,叫他以后多关照你。”她甚至补充道:“我说,他有许多方面要向你学习。”
汪鹏程顿时感到一阵无力,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这单纯的好意而付诸东流。面对黄竹梅,他发不出火,只能带着恳求的语气说:“我请求你,你以后千万不要在刘解元面前提我了。甚至你以后最好在他面前说,我这也差劲,那也不行!这样反而是在帮我!”
“为什么呀?”黄竹梅依然困惑,她的世界相对简单,难以理解这其中的曲折。
“不为什么,世事洞明皆学问,亏你还读红楼梦呢,竹梅。”汪鹏程看了看时间,尽管心中烦闷,但现实的工作还要继续,“现在快7点半了,我得吃早饭去远山了。我们下次聊,好吗?”
听出他要结束通话,黄竹梅的声音里立刻漫上浓浓的不舍,却也只好依从:“好吧!”她恋恋不舍地挂掉电话,仿佛将他声音里的疲惫也一并留在了自己心里,空余满室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