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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能让这个厂让这些蛀虫毁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根源出在段杰身上,他是厂长兼厂党委书记,在机械厂一手遮天,自己一个小小的副厂长,能奈他何?

向上反映,无凭无据,谁听你的?自己又是刚刚提拔,地委组织部门指不定说你搞不团结呢!

辗转反侧。

“你在想什么呢?”大凤被任明远在床上翻来复去的声音吵得不醒。

“没想什么,就是烦!”任明远干脆起身,披着棉袄,走到写字桌前,点燃一根烟。

“有什么事不可以和我说吗?看你这段时间烦的愁云惨雾!”大凤坐起身,也披件棉袄。

经不住妻子一再追问,任明远实在憋不住,把段杰的事张潭元的那些烂事和妻子说了。

大凤静静地听。

边听边心痛,厂子里怎么会这样?边听又心疼,自己的丈夫受这些窝囊气。

明远太刚直了,这样下去,斗不倒他们这些蛀虫,他的副厂长也可能当不成。

必须想个办法帮帮丈夫。

“你受委屈了!明远,今天晚上时候也不早了,明天晚上我们接着聊这事好吗?我们商量一下有什么办法。”大凤把明远那边的被子掀开,招呼明远休息。

任明远把心里话说出来,稍微好受些,但心中还是憋闷,想不出斗争的办法。

第二天,大凤瞒着丈夫,偷偷去了公公——任明远父亲的办公室。她知道,任明远要强,自己工作上的委屈,打死他都不会和他父亲说的。

任解胜看到儿媳过来,甚是吃惊。

“大凤,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坐坐坐!是不是明远欺负你了?你说,我打死那小子!”

“不是,爸爸,明远对我挺好的,我们俩很好!”

“那就好。那你找我什么事呢?”任解胜主任纳闷了。

“我来向您请教了!干脆,我直说了吧!”大凤一口气把任明远的憋屈事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爸爸,您见多识广,明远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做事又刚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哦,错了,就是书上讲的斗争手段!”

任解胜听完,一阵沉默。思考了许久,瞅着大凤。“大凤,没想到你们厂那个样子,也没想到明远那么憋屈。”

点上一根烟,任解胜接着说:“随着社会在变化,尤其是许多不法商人的出现,一些不正之风和不良习气也带到了国企,国企的许多弊病也冒了出来,这可能还不是地区机械厂一个厂的问题,所以中央在下决心推进国企改革。”

任解胜接着说:“段杰是地委任命的干部,我相信地委的明断,有一天,地委会了解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解胜掐完快燃尽的香烟,目光锐利:“在其位,谋其政!明远当了这个生产副厂长,就要把好生产技术关,质量上,自己盯着,这个是他的职责,谁能捆住他的手脚?至于车间主任,是他管的。他有的是办法!”

“有什么办法?”一直听明远说他爸爸是大学毕业从公社书记一步一步走上地区供销社主任位置的,工作经验肯定很足。大凤急切地看着公公。

任解胜看着儿媳,“诡异”一笑:“你们读书人不是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吗?”

“《道德经》?读过一点,怎么了?”大凤好奇!

任解胜又点了一根烟:“道德经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和明远去体会,详细的我不想说太多,有两点,我要跟你们强调,第一,正义的合理的斗争本领要学,这是为国家为集体而斗争。你们往后的路很长,许多事要靠自己去学去悟。第二,我刚才讲的强之,兴之,并不是纵容坏人为非作歹,而是找机会找坏人的漏洞,找到斗争突破口!”

任解胜说完了,不再开口。

大凤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大凤,有空多和明远回家吃饭,我待会有个会,就不留你了!记住!不要学坏!邪是压不了正的!”

离开公公办公室,大凤一路咀嚼那些“弱之废之……”

晚上,大凤说了白天公公说的话,任明远静静地听,眼睛放光,细听之中,他突然有了主意。

北海矿务局那份公函,硬得如同淬火失败的钢件,重重放在原南机械厂分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任明远桌上。薄薄一张纸,却带着千钧之力。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嗡嗡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任明远的耳边——

窗外,二月的暖阳虽然温暖地照着厂区,任明远的心里却显得有气无力。车间里特有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沉闷气息,透过敞开的窗子,一阵阵涌进来。任明远猛地站起,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抄起桌上那份滚烫的公函,脚步沉重却异常迅速地穿过空旷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大干快上”褪色标语的走廊,直奔厂区深处——管接头车间。

热处理工段。巨大的箱式炉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刚刚完成一次吞吐,炉门敞开着,炉膛里残留着暗红的余烬,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然而比炉火更灼人的,是围在炉前一群工人眼中几乎要喷出来的怒火和屈辱。几个老工人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几根刚刚出炉的管接头。那接头本该泛着均匀、沉静的金属光泽,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黑,表面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龟裂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筋骨,显得异常脆弱。

“任厂长!”车间技术骨干赵大勇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根明显不合格的接头,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您看看!这他妈是咱们厂干出来的活儿?北海矿!那是咱们多少年的老主顾!这脸,丢到姥姥家了!”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

“就是!这料废得邪门!”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手指关节粗大,此刻正用力敲打着另一个报废的接头,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炉温?保温时间?淬火液浓度?哪一环差了都不行!段厂长…张主任…他们到底管不管咱们的死活?”他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深重的忧虑和不解。

“这活儿没法干了!钱没见多拿,黑锅倒是一个接一个往咱们头上扣!”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更是直接吼了出来,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任明远站在人群前面,滚烫的公函纸边缘深深硌着他的掌心。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汗水浸透、写满愤慨与焦灼的脸,最后定格在赵大勇手中那根黯淡无光、布满裂纹的废品上。那根扭曲的金属,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进了他技术干部的自尊心深处。厂子?信誉?工人兄弟的饭碗?这一切,都在这根废料上蒙上了厚厚的耻辱。

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铁锈粉尘和机油蒸气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他缓缓抬起手,压下周围激愤的议论声。

“师傅们!”任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过了车间的嘈杂,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北海矿的警告函,就在我手里!”他扬了扬手中那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这不是打脸,这是扇咱们原南机械厂的耳光!扇我们所有搞技术、搞生产的人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工人的眼睛,“根子在哪?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在这热处理炉子边上!”

他往前一步,几乎站到了那敞开的炉门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蒸腾着他额角的汗水。“从今天起,热处理工序,给我盯死了!炉温控制曲线,赵大勇,你亲自盯,每小时记录一次,偏差一度都不行!保温时间,按最高工艺标准执行,只准延长,不准缩短!淬火液浓度、冷却时间,一样样给我卡死!每一根出去的管接头,都得是响当当的硬骨头!”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质量问题,就是饭碗问题!谁砸了咱的饭碗,咱就掀了他的锅!我任明远,就在这儿,跟大伙一起扛着!管接头车间的质量招牌,咱们自己擦亮!”

“好!”赵大勇第一个吼了出来,用力把手中那根废接头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任厂长,有你这句话,我们拼了!这活儿,干不好我赵大勇就不是人!”

“对!干不好不是人!”

“盯死它!看哪个龟孙子还敢乱来!”

工人们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沮丧和愤怒,车间里仿佛重新注入了滚烫的生机。一张张黝黑疲惫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光。这光,是憋屈太久后的爆发,是重新找回尊严的渴望,更是对眼前这位敢于站出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副厂长的信任。

人群的喧嚣边缘,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退到了巨大的淬火油槽后面阴影里。车间主任张潭元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他肥胖的身体倚着冰凉的金属槽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幽冷的光,像黑暗中窥伺的毒蛇,死死钉在任明远挺拔的脊背上。他手里习惯性盘着的两颗油亮核桃,此刻也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微微发白。任明远这番“发动群众”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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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南机械厂,这座庞大的金属丛林,在三月初春的溽热里喘息。白昼的喧嚣掩盖着暗夜的交易,巨大的厂房阴影下,滋长着不为外人道的“惯例”。当最后一炉钢水在巨大的钢包里归于沉寂,庞大的压机停止了咆哮,喧嚣了一天的车间渐渐被一种沉滞的安静笼罩。月光吝啬地透过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正是这种时刻,属于车间主任张潭元的“舞台”才真正拉开帷幕。

靠近西墙原料区的巨大阴影里,两个身影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工具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们是管接头车间的老师傅老秦和年轻的记录员小刘。任明远那晚凝重的话语和信任的眼神,如同烙印刻在他们心上——“盯紧废料流向,特别是……结构钢。”此刻,他们屏住呼吸,目光穿透稀薄的月光,死死锁住前方。

张潭元肥胖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脚步放得极轻,在空旷的车间里却依然带起沉闷的回响。他身后跟着两个心腹,推着一辆特制的加重平板车,轮子裹了布,滚动时只发出压抑的沙沙声。车子径直停在一堆码放整齐、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短型结构钢旁——这是白天刚刚切割下来的优质边角料。

“手脚麻利点!”张潭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月光照亮他半边油腻的脸,神情紧张而贪婪。两个手下立刻弯腰,肌肉虬结的手臂爆发出力量,沉重的结构钢被一块块抬起,沉闷地砸在平板车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撞击都让阴影里的老秦和小刘心头一紧。

平板车很快被装得冒了尖。张潭元亲自扯过一大块沾满油污的帆布,熟练地罩上去,将那些价值不菲的金属完全遮盖。他满意地拍了拍帆布,低声催促:“走西门,老地方,林老板的人等着过秤。”平板车再次发出沙沙的轻响,载着本应属于工厂的财产,幽灵般消失在通往厂区西侧小门的黑暗甬道里。

老秦的手死死抠进工具箱冰冷的铁皮边缘,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刘年轻的脸在月光下绷得紧紧的,呼吸急促,他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日期、时间、结构钢边角料(短型,约2吨)、平板车、西门方向。字迹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样的“午夜搬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同固定的剧目,在夜深人静时反复上演。老秦和小刘如同两个沉默的幽灵,在巨大的机床后、在原料堆的夹缝里、在行车轨道的阴影下,变换着藏身之处,用冻僵的手指和燃烧的眼睛,忠实地记录下每一次罪恶的轨迹。废铁屑、铜料头、合金边角……品种繁杂,数量惊人。每一次记录,都像在账本上刻下一道耻辱的伤痕。

时间在紧张和压抑中流逝。直到一个热意渐浓的初夏夜晚,任明远在办公室昏暗的灯光下,翻开了老秦和小刘递上来的厚厚一摞记录。他逐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目光死死钉住了一行字:

“5月25日,夜,西区废料库旁。张潭元指挥,运走结构钢(φ50mm棒料,新料)四吨,挂‘工艺损耗’单。”

任明远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用力,几乎要戳破那脆弱的纸张。他猛地抬头,看向站在桌前的两人,声音低沉得可怕:“φ50mm棒料?新料?四吨?挂损耗单?”

老秦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千真万确,任厂长!我老秦干了一辈子车工,闭着眼都能摸出来!那料,锃亮,切口都新鲜,绝对没下过炉!整整四吨!就打着‘工艺损耗’的旗号,大摇大摆从西门拉走了!”

四吨优质结构钢!任明远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废料、边角料的小金库,数额累积已近八万,这已是触目惊心。而这凭空消失的四吨新料,价值四万元!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惯例”,这是赤裸裸的盗窃!是掏空厂子根基的蠹虫!他合上那本沉重的记录本,纸张发出沉闷的声响。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秋风扫过枯叶的沙沙声,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战争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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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热气,像蒸腾的处理炉,无声地钻进原南机械厂每一个角落。车间高大的穹顶下,巨大的设备吞吐着白色的蒸汽,仿佛整个车间在桑拿房。张潭元的身影,在这样燥热的空气里,反而愈发显得张扬跋扈。

他腆着肚子,像一艘鼓满风的帆船,在管接头车间的水泥通道上“巡视”。逞亮的衬衫敞着怀,露出里面愈发圆滚的肚子。他刻意踱到热处理炉组前,目光扫过正全神贯注盯着控制仪表的赵大勇等人,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个工位都听到:

“啧,挺像那么回事儿啊?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有些人啊,仗着读过几天破书,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管天管地,还盯到老子车间头上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这原南厂,水深着呢!蹦跶得再欢,小心淹死!”

他身边的两个跟班立刻发出几声谄媚的、应景的嗤笑。赵大勇握着记录笔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腮帮子咬得死紧,猛地就要转身。旁边一个老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赵大勇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从牙缝里狠狠吸进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机油味的空气,硬生生把头扭了回去,目光死死钉在仪表盘跳动的数字上,仿佛要把那表盘烧穿。

张潭元见无人敢应声,更加得意,故意把脚步放慢,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像是某种示威的鼓点。他踱到任明远平时偶尔会驻足查看工艺记录的小桌旁,伸出粗短的手指,在那落了层薄灰的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拖出几道难看的印痕。

“哼,装模作样!搞技术?顶个屁用!”他啐了一口,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这年头,讲究的是路子!是关系!是兜里有没有这个!”他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动作夸张。“任明远?一个死啃书本的呆子!他懂个卵!老子在这厂里二十年!根深蒂固!他想扳倒我?下辈子吧!让他蹦跶,使劲蹦跶!我看他能蹦跶出个什么花儿来!等着瞧,看谁先滚蛋!”恶毒的咒骂像肮脏的冰水,泼洒在冰冷的车间里。工人们低着头,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没人敢接话,只有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顽固地填满着空间,掩盖着无声的愤怒和屈辱。那“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反复碾磨。

任明远的身影,恰恰出现在车间另一端通道的入口。他显然听到了张潭元最后那几句拔高的、极具侮辱性的叫嚣。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难堪。他只是隔着大半个车间,远远地、平静地看了一眼张潭元唾沫横飞的方向,眼神像淬过火的钢,冷冽而稳定,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开视线,仿佛只是路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车间的技术资料室,身影消失在门后。

他平静得过分。张潭元嚣张的叫骂像一记重拳打在了空处,反而让他自己胸口一阵憋闷。他盯着任明远消失的那扇门,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盘核桃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发出烦躁的“咔啦”声。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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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财务科那扇厚重的绿色木门在任明远身后无声地合拢,将走廊里喧嚣的人声和机器的嗡鸣隔绝开来。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办公室里弥漫着陈年账簿和劣质油墨混合的沉闷气息,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文件柜沉默地矗立着,像冰冷的墓碑。

财务科长王英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桌上堆满了凭证和报表。看到任明远进来,她立刻站起身,没有寒暄,只是迅速而无声地反锁了办公室的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弹入锁孔,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任厂长,”王英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柜子里沉睡的幽灵。她绕过桌子,走到一个角落的铁皮柜前,蹲下身。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生涩的摩擦声。她费力地从柜子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边角磨损严重的硬壳牛皮纸文件袋。

王英没有立刻打开,她双手捧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任明远,那眼神里交织着长久压抑的恐惧、一种豁出去的决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都在这里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四年了……管接头车间所有领用材料和耗费材料记录,任厂长,您一推算就可以知道,那些差额去哪了。厂财务没有他们车间的边角料废料收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全身的力气说出那个压在心口的秘密,“还有那四吨结构钢的‘损耗’出库单底联……真正的原始凭证,我藏起来了。明面上那套应付审计的假账……都是张潭元逼着做的。”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复杂,“我曾经向段厂长反映过。可是……可当时……”

任明远没有追问她当时为何沉默。他理解这种沉默背后的重压。他只是郑重地伸出手,从王英微微颤抖的双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沾满灰尘的文件袋。袋子入手的分量,远超它的物理重量。这里面装着的,是四年间被蛀虫啃噬的巨额国家财产,是一百二十万元的窟窿!是足以将张潭元、甚至他背后更大的阴影彻底埋葬的铁证!

“王科长,”任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谢谢你。厂子……不会忘记你今天的勇气。”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袋,目光落在王英苍白的脸上,“保重。”

王英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埋首于桌上的凭证堆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了内心翻腾的情绪。

任明远夹着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袋,像夹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提着公文包,里面装着他几天前写好的署名信和近五个月的记录。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出了厂部大楼,穿过空旷的厂区。盛夏的空气带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丝凉风,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他抖了抖洗得发白的工装,脚步沉稳地走向市区解放路那栋独立、安静、庄严的大楼——原南地区人民检察院。

五天后,两辆漆色庄重、没有任何标识的墨绿色吉普车,碾过厂门口坑洼的水泥路,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原南机械厂办公楼前。车门打开,几个穿着米黄色短袖衬衫、肩嵌金色圆形检徽、头戴金色检徽大檐帽的人走了下来。为首一人出示了证件。早已等在门口的厂党办主任老李,面色凝重地引着他们,脚步迅疾地直奔厂长段杰的办公室和管接头车间。

段杰被从他那间铺着厚地毯、摆着大班台的“豪华”办公室里带出来时,脸上惯有的威严和矜持荡然无存,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但当目光触及对方那冰冷如铁的证件和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整了整一丝不苟的干部装领口,动作僵硬而可笑。

张潭元则是在车间里被堵住的。他当时正唾沫横飞地训斥着一个不小心弄歪了料筐的青工,手里习惯性地盘着他那对油亮的核桃。看到那几个面色冷峻、径直向他走来的检察官,以及他们身后跟着的厂党办主任时,他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盘核桃的动作戛然而止。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在他细小的眼睛里炸开。他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身后冰冷的机床挡住。他手中的核桃,“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滚出老远,像两颗被遗弃的眼珠。

检察院的效率高得惊人。在铁一般的证据链条前——那四吨结构钢的原始出库单,王英交出的完整材料领用及耗用记录,以及老秦、小刘详尽的现场记录——张潭元只扛了不到两天,心理防线便彻底崩溃。他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自己在管接头车间主任位置上四年间,通过虚报损耗、私卖废料和优质边角料,私设小金库高达一百二十万元的惊人事实。

“钱……钱不是光我拿了!”张潭元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嘶哑绝望,带着哭腔,“段厂长……段杰!他拿了大头!四年,光从我这儿,他就拿了二十万!每次都是现金!用报纸包着,放在他车后备箱里!还有……还有……钢材供应商林阿毛,为了拿厂里的大订单,给段杰送过钱!十万!我……我经的手!”

拔出萝卜带出泥。段杰——这位在厂里经营了十年、树大根深、道貌岸然的厂长,在张潭元这致命一击下,也轰然倒塌。他精心编织的关系网、积累的威严,在冰冷的手铐和确凿的贿赂证据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堡。

段杰、张潭元被正式批捕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原南地区。机械厂的天,彻底变了。

厂区中央大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初冬料峭的寒风里伸展着。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带着些微暖意,慷慨地洒在刚刚清理过的路面上。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机油和钢铁气息,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脚步似乎轻快了些,彼此交谈的声音也高了几分,脸上不再是那种被沉重压着的麻木,眼神里有了光,一种久违的、带着希望的光。

厂部门口新贴出的红头文件在阳光下分外醒目。地委的任命决定墨迹未干:任命原地区客车厂常务副厂长李兴国同志为原南机械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任命任明远同志为原南机械厂常务副厂长。

任明远的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工人们中间激起一圈圈带着笑意的涟漪。

“嘿,听说了吗?任厂长,哦不,任常务了!”赵大勇嗓门洪亮,拍着身边工友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早该这样了!技术过硬,为人正派!这才是咱们厂该有的当家人!”

“可不!”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工咂摸着嘴,慢悠悠地说,“老段?哼,那是坐在金山上的蛀虫!任厂长这次……是给咱厂剜掉了个大脓疮!痛快!”

“这下好了,技术有人真抓了!咱们干活儿心里也踏实!”小刘挤在人群里,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任明远夹着公文包,从厂部大楼里走出来,准备回家。他听到了那些毫不掩饰的议论,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上,也落在他清瘦却挺拔的肩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匆匆走过,而是抬起头,迎着阳光,目光扫过那些向他投来真诚笑意的工友,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开怀的笑容,更像是卸下千钧重担后,一丝疲惫却无比坦然的放松。他没有停下寒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步伐沉稳地穿过人群,走向厂区大门。那背影,在初冬清亮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和工厂里带回来的钢铁气息。妻子大凤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回来啦?洗洗手,马上开饭!今儿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小小的饭桌上,难得的丰盛。一盘油亮亮的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盘豆豉辣椒,几样翠绿的时蔬,还有一小壶烫好的白酒。暖黄的灯光下,家的气息格外浓郁。任明远脱下外套,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坐在桌边,看着大凤忙前忙后,心里那根紧绷了几个月的弦,终于缓缓松弛。

大凤在他对面坐下,脸颊因为厨房的热气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她拿起酒壶,给任明远和自己都斟了一小杯清澈的酒液。

“来!”大凤端起酒杯,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骄傲,“敬我们的任常务!也敬原南厂,总算拨云见日了!”她的笑容明媚而温暖。

任明远也端起杯,冰凉的瓷杯壁贴着手心。他看着妻子明亮的眼睛,大半年来淤积在胸口的沉重、焦虑、愤怒,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笑容和家中的灯光悄然融化。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深深的、带着无尽感慨的笑容。

“敬厂子,”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也敬你,大凤。”他仰头,将那一小杯辛辣却暖人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而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放下酒杯,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积郁在肺腑里大半年的浊气彻底排空。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进嘴里。久违的、属于家常的浓油赤酱的香味在舌尖绽开,一种踏实的、熨帖的暖意,伴随着食物,一点点填补着被掏空的心房。

大凤也笑着吃菜,只是刚夹起一块鱼腹肉送到嘴边,还没吃,眉头就突然蹙了起来。她放下筷子,一手捂住嘴,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声,肩膀微微耸动。

“怎么了?”任明远立刻放下筷子,关切地探身过去,“菜不对胃口?还是着凉了?”他伸手去摸大凤的额头。

大凤摆摆手,强忍着不适,脸憋得有点红,另一只手轻轻推开了任明远的手。“没……没事,”她喘了口气,声音有点虚,“就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闻着点油腥味儿就犯恶心……可能是胃不舒服,老毛病了。”

任明远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不适,心头一紧。大半年来他全身心扑在厂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上,对大凤的关心实在太少。他刚想说什么,大凤却像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他。

“明远……”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迟疑,脸颊却莫名地更红了,“那个……我上个月……好像没来……”

任明远正端起搪瓷缸想喝口热水,闻言动作猛地僵在半空。搪瓷缸里晃荡的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他却浑然未觉。他怔怔地看着妻子,那双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剧烈波澜。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小心翼翼的狂喜……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地交替闪过,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没来?”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多久了?”

大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一角:“……快……快俩月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饭桌上的饭菜热气袅袅上升,空气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任明远慢慢放下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搪瓷缸,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嗒”。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又异常坚定地绕过桌子,走到大凤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长期接触图纸和机器留下的薄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隔着大凤身上那件柔软的棉布衣衫,轻轻覆盖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掌心下的温热和柔软如此真实。那里面,仿佛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任明远心中所有的堤坝——大半年来斗争胜利的欣慰,长久积累的疲惫,此刻都被这股更原始、更强大的暖流冲刷、席卷,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窒息的巨大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感动。他的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吹着。而屋内,小小的饭桌旁,暖黄的灯光下,任明远的手掌紧紧贴在大凤的小腹上,感受着那无声的奇迹。这个刚刚在惊涛骇浪中扳倒了巨蠹的男人,此刻微微低着头,宽阔的肩膀竟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砸在他沾着一点油渍的蓝色工装裤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如同初冬土壤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新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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