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刮过南京城头残破的旗帜,也刮过城内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百姓心头。
年关将近,这本该是辞旧迎新、准备祭祀祖先、阖家团圆的时节,但如今的南京城,却被一层绝望和死亡的阴影紧紧笼罩。
时间一天天流逝,代善的围困策略显露出了最残酷的威力。
城内的粮食,在阎应元发现官仓早已被蛀空后,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殆尽。最初每日还能勉强供应两顿稀粥,后来变成一顿,再到后来,连那照得见人影、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也成了奢侈品。
城中各大街口设立的施粥棚前,每日都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中只剩下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维持秩序的兵士有气无力地呼喝着,防止出现哄抢。
每当那稀薄的粥水从大木桶里舀出,倒入一只只伸过来的破碗中时,都能引发一阵细微的骚动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碗薄粥,就是一天活命的指望。
“娘……我饿……”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母亲怀里,声音微弱。
母亲紧紧抱着孩子,枯槁的脸上泪水早已流干,只能喃喃道:“乖,再忍忍,喝了粥就不饿了……”
可她看着碗里那几乎透明的液体,自己都知道这是谎言。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甚至连老鼠都成了难得的美味。
易子而食的惨剧,开始在黑暗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昔日繁华的秦淮河畔,再也听不到丝竹管弦,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偶尔传来的哀哭。
守城的军士和民壮,情况同样糟糕。他们的配给也从干饭变成了稀粥,一天只有两碗,根本不足以支撑高强度的守城劳动和寒冷天气下的消耗。
士兵们饿得两眼发花,拉开弓弩的手臂都在颤抖,搬运擂石滚木时步履蹒跚。
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怨言和绝望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若不是阎应元依旧每日巡视,以身作则,同样喝着稀粥,并与士卒同甘共苦,恐怕军队早已崩溃。
阎应元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尝试过向那些勋贵大臣们“借粮”,但得到的只是各种哭穷和推诿。有的声称自家也早已断炊,有的则紧闭大门,避而不见。
他知道,这些蛀虫的私仓里必然还有粮食,但他们宁愿看着满城军民饿死,也不会拿出来分享。
这座城,从内到外,都在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死亡。
城外,清军大营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代善严格执行着多尔衮的旨意,并不急于发动进攻。
清军士兵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围绕着巨大的篝火取暖。
他们的任务,是继续挖掘!
以南京城墙为圆心,一道又一道深壕、一层又一层土垒,被不断地挖掘和构筑起来。这些工事不仅彻底锁死了南京任何突围的可能,更成了清军安全的进攻出发阵地和炮兵阵地。
代善甚至将从阿巴泰处学来的经验发扬光大,壕沟挖得更加规范,设有防炮洞、物资储存点,甚至还有简单的伙房和取暖处,俨然将战场变成了一个长期驻扎的军营。
但这一切都只是明面上的动作。真正致命的杀招,在黑夜和地底悄然进行。
代善召集了军中最有经验的“穴师”和工兵将领。
“摄政王谕令,掘地道,以火药破城!”
代善指着南京城墙的图纸,大声道:“南京城坚墙厚,强攻损失太大。须秘密挖掘地道,直通城墙根下,埋设大量火药,一举炸塌城墙!”
他选择了几个重点地段:一是仪凤门附近,那里墙体相对老旧;二是金川门方向,地势略有倾斜,便于挖掘隐蔽;三是在朝阳门外侧,借助一片小树林的掩护。
“动作要快,但要绝对隐蔽!挖掘出的泥土务必妥善处理,不得堆积在外,以免被守军察觉。地道内要用木桩加固,防止塌方。火药用量要计算精确,务求一击奏效!”
于是,每当夜深人静,南京城头的守军只能听到寒风呼啸,以及远处清军营中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时,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的地层深处,正有无数的清军工兵和征来的民夫,如同沉默的鼹鼠,一点一点地向城墙根基掘进!
铁锹和镐头与泥土砂石摩擦的声音被厚实的土层吸收。一筐筐的泥土被悄无声息地运出地道,分散处理。地道不断向前延伸,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接近那座看似坚固无比的巨城根基。
负责挖掘的清军都知道,这条黑暗的隧道,通往的是破城的荣耀和丰厚的赏赐,也通往无数生命的终结。
他们拼命地挖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城墙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轰然倒塌,看到八旗铁骑从缺口蜂拥而入的场景。
南京城内,饥饿的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还在期盼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援军,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南京城外,清军在寒冷中耐心地构筑着死亡的囚笼,并在黑暗的地底,为这座千年古城悄悄敲响着丧钟。
年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带给南京的,不是新生,而是愈发浓重的绝望和步步紧逼的毁灭。
阎应元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如同巨蟒般缠绕的清军工事,又回头看看死气沉沉、饿殍遍地的城市,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恐怕真的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