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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父亲咽气前,塞给我一张血书:“我杀了救命郎中,抢走他传家宝。”

>当左爪缺趾的乌鸦停在窗棂时,我认出它就是血书里描述的索命鸟。

>乌鸦与我立契:“许你富贵,代价是你最珍视之物。”

>三年间我富甲一方,直到它命令我亲手勒死未婚妻。

>红烛熄灭那刻,乌鸦啄食心脏显出郎中面孔。

>铜盆倒影里,我的脸正变成新的乌鸦。

正文

爹咽气那会儿,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儿。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那力道竟不像个垂死之人,倒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好叫他自己的魂魄有个凭依。油灯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瞳仁里跳,一跳一跳,像快要烧干的灯油发出的最后挣扎。

“儿…儿啊…”他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嘶鸣,另一只手抖得不成样子,拼命往怀里掏。摸索了半天,终于拽出一角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发黑的粗麻布片,狠狠塞进我冰冷的手心。那布片触手又沉又黏,带着一股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直往我骨头缝里钻。

“那年大雪封山…我…我病得快死了…”爹的眼珠子死死凸出来,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直勾勾钉在房梁的阴影里,仿佛那里正悬着什么东西,“好容易…盼来个走方的郎中…他救活了我…可…可那老东西怀里…揣着块祖传的…鸡血玉…温润啊…红的…像心头血…”

爹猛地一阵呛咳,乌黑的血沫子从他嘴角涌出来,糊满了花白的胡子。他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张拉到极限、濒临崩断的弓,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里头死命地掏挖。“我…我起了贪心…一锄头…就在他脑后…就在…就在村口…老槐树下头…”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急速地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蒙了厚厚尘埃的玻璃珠子。他喉咙里最后挤出一丝气音,像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发出的嗤响:“……索命的…要来…缺趾…左爪…黑得…像…像炭…”

那只手骤然松脱,像截枯枝般砸在炕沿上。那半截染血的粗麻布片,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我掌心里。爹最后那点活气儿,似乎全浸进这布片里了,又冷又沉。村口的老槐树?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那树歪脖子的狰狞模样,树下盘根错节如同鬼爪的老根,还有那些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的、关于树底下埋了不干净东西的窃窃私语……原来,根子竟在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骨一路爬上来,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我把爹草草葬了,埋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不远处的乱葬岗。新坟的土还带着湿气,我却不敢多待,总觉得爹那双死鱼似的眼睛,还有那郎中空洞淌血的后脑勺,正从那新翻的泥土缝隙里死死盯着我。回到家,门窗紧闭,油灯也吹熄了,我蜷在冰冷的炕角,手里死死攥着那块血布,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窗户。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平日里聒噪的野狗都噤了声,只有风穿过破窗纸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这死寂比锣鼓喧天更折磨人,压得我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寂静逼疯的当口,“笃!”一声突兀又沉闷的撞击声,猛地砸在窗棂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透骨髓。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脖子发出艰涩的“嘎吱”声。

窗纸上,映着一个清晰无比的黑影。那是一只鸟的轮廓。体形远比寻常的麻雀、喜鹊大得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诡异。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窗纸上拓下的一枚不祥的印记。最让我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它左爪的投影——清晰地缺了一趾!那残缺的爪影,像一把淬了毒的弯钩,死死勾住了我的心脏!

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那缺趾的鸦影,无声地烙在破旧的窗纸上,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眼睛生疼,连带着攥在手里的血布也滚烫起来。爹临死前喉咙里“嗬嗬”的破响,还有那“缺趾…左爪…黑得…像炭…”的呓语,此刻都化作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快要窒息。血书上干涸的墨字,此刻也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眼前扭曲蠕动,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刻骨的怨毒。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咯咯作响,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那窗棂上的影子,纹丝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钉死在那里,等着吞噬我最后一丝魂魄。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逃?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碾得粉碎。能逃到哪里去?那槐树下的冤魂,还有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已经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而这只缺趾的乌鸦,就是网上那只冰冷无情的蜘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万年。那窗棂上静止的鸦影,忽然动了。它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飘落。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绝非鸟鸣的、干涩喑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许你…富贵…”那声音像一把钝锈的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代价…”那声音顿了顿,窗棂上的鸦影似乎更凝实了几分,几乎要破纸而出,“……是你最珍视之物。”

最珍视之物?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家徒四壁,除了这条刚从爹那里继承来的、浸透罪孽的性命,我一无所有。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拒绝?这念头刚升起,一股更加阴寒、更加粘稠的恶意便从窗外汹涌而入,瞬间将我淹没,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毫不怀疑,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瞬,我的脖子就会发出和那郎中后脑勺一样的碎裂声。

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着。最终,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却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窗棂上的鸦影,倏地消失了。屋里的阴寒气息也随之退潮般散去。油灯的火苗似乎也恢复了些许活力,跳动了一下。我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浑身脱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掌心那块血布,被汗水浸得湿漉漉、滑腻腻的,像一块捂不热的腐肉。窗外,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只是我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然而,契约已立。无声,却比烙铁更烫地印在了我的魂魄深处。那“最珍视之物”的代价,像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悬在我头顶,随时准备将我吞噬。

日子竟离奇地滑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快得让人眩晕,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甜腻。就在那鸦影消失的第二天清晨,村东头几十年没人管的破窑洞,竟塌了半边。村里人赶去瞧热闹,在塌方的土石堆里,赫然露出了一个朽烂的木箱角。箱子被七手八脚挖出来撬开,里面竟满满当当全是铜钱!虽已锈蚀粘连,但数目惊人,足够一个普通农家几辈子嚼用。里正捻着胡子,说这大概是几十年前兵荒马乱时哪个大户埋下的浮财。按规矩,谁家地界上挖出来的,就算谁家的。

那破窑洞,紧挨着我爹留下的那块薄田。铜钱在阳光下泛着青绿的光泽,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我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屋后那棵老槐树黑压压的树冠。枝叶深处,似乎有两点极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我的心猛地一沉,铜钱的冰冷触感瞬间变成了灼手的炭火。这不是运气,是索债的前息。

第一年,靠着这笔飞来横财,我翻盖了祖传的土坯房,青砖灰瓦,成了村里最气派的宅子。置了牛,买了地,昔日看都不看我一眼的媒婆,开始在我新砌的门槛上踏出印子。我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可脚下却总觉得是空的,悬着万丈深渊。那棵老槐树,我绕着走,夜里从不敢看它的方向。

第二年开春,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绸布商人,不知怎的看中了我家后院那几棵歪脖子老枣树,非说纹理奇异,是做上等织机梭子的好料,硬是塞给我一大锭雪花银。那银子白得晃眼,也冷得刺骨。当晚,那干涩喑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空荡荡的新房里响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血食……活物……西墙根……鸡……”

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冲向鸡圈,黑暗中抓住一只最肥硕的老母鸡。它温热的身体在我手中挣扎,发出惊恐的“咯咯”声。我把它死死按在西墙根冰冷的新砖上,抽出柴刀。手抖得不成样子,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闭眼,挥下!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在脸上,带着浓烈的腥气。鸡脖子在我手下抽搐,那挣扎的力道微弱下去,最后归于沉寂。墙根下,只留下一滩迅速变黑的血迹和几片零落的羽毛。

我瘫坐在血泊旁,大口喘着粗气,胃里翻江倒海。新宅的青砖墙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冰冷坚硬。恍惚间,那滩暗红的血渍竟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那喑哑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我知道,它在看。那双藏在槐树深处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血食已奉,契约的齿轮,又往更深的黑暗里转动了一格。

第三年的春风还没吹透冻土,媒婆那涂得鲜红的嘴,终于给我带来一个名字:青禾。邻村苏家的女儿。我见过她,在年节的集市上,她挎着篮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一株初春怯生生抽芽的小草。她爹是个穷木匠,娘常年病着,家里还有个半瞎的祖母。苏家没多犹豫,只要了十两银子的聘礼,外加两担白米,就把女儿许给了我。

定亲那日,青禾被她娘领着,低着头走进我气派却空荡冰冷的新宅院。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能看见她细瘦脖颈上柔软的绒毛。她娘推了推她,她才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清澈,带着点懵懂的羞怯,只一瞬,便又慌乱地垂了下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冰冷攫住。这双眼睛……不该被拖进我这无底的泥潭里。

她娘絮絮叨叨说着“姑娘手巧”“性子温顺”“是个会过日子的”,青禾始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临走时,她娘推她,她才又飞快地抬了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会绣花…能…能给你绣个荷包……”说完,脸腾地红透了,拉着她娘的衣角,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我看着那抹消失在门口的蓝色身影,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这亲事,像一场裹了蜜糖的噩梦。青禾那双清澈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心头发慌,晃得那老槐树的黑影越发狰狞。

婚期定在秋后。日子越近,我心头的巨石就压得越沉,几乎喘不过气。青禾偶尔会托人捎点东西来:一块染成鸦青色的粗布帕子,上面用素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对交颈的野鸭;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底;还有一次,竟是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说是她祖母教的,泡水喝能安神。每一样东西都简陋,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摸着那对粗糙的野鸭,我指尖冰凉,仿佛已预感到它们脖颈折断、羽毛零落的惨象。

八月十五刚过,天说变就变。傍晚时分,乌云像打翻的墨缸,沉甸甸地从天边压过来,狂风卷着沙石,打得新糊的窗纸噼啪作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炸雷轰然滚过屋顶,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坐在点着红烛的新房里,那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在墙上投下我扭曲摇晃的影子。

雷声的余音还在屋顶滚动,另一个声音,那早已刻入骨髓的干涩喑哑,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贴着我后颈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时辰……到了……”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住。

“你…最珍视的……”那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慢悠悠地吐出最后的判决,“……要她的命……亲手……用那帕子……”轰!又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震耳欲聋。

烛火疯狂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熄灭。墙上我的影子猛地拉长,扭曲得如同厉鬼。青禾!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那细若蚊蚋的“能给你绣个荷包”的声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太师椅里,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不……”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窗外狂风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槐树的枝桠被风刮得疯狂抽打着屋顶,发出密集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噼啪声。那喑哑的声音沉默了,但一股比窗外狂风更暴戾、更阴寒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掐灭了我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直往深渊里坠。契约的反噬,它不需要言语,就能让我在窒息中尝到违背的苦果,那将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

就在我眼前发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那股恐怖的窒息感潮水般退去了。我瘫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咸又涩。

那喑哑的声音,如同贴着地狱边缘传来,冰冷地重复,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亲手……勒死她……用她绣的帕子……今夜……子时……”话音落下,如同最后一片雪花坠地。

窗外的狂风,屋内的死寂,都凝固了。只有那对红烛,还在不安地摇曳着,火苗拉得细长,挣扎着抵抗那无孔不入的黑暗,在墙壁上投下我孤魂野鬼般摇曳的影子。那对交颈野鸭的帕子,此刻就揣在我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开肉绽。青禾…青禾…这个名字在我死寂的脑海里反复撞击,每一次都带出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

子时。那两个字像两枚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太阳穴。

雨终于落下来了。不是雨点,是倾盆而下的天河之水,狂暴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座房子都在水幕中瑟瑟发抖。风在门窗的缝隙里尖啸,如同万千厉鬼被阻隔在外,正疯狂地撕扯抓挠,想要破门而入。

我像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僵硬地挪到门边,拔掉沉重的门栓。冰冷的、裹挟着雨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一个湿透的蓝色身影裹挟着风雨跌撞进来,是青禾!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蓝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袱。

“阿…阿诚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怕,“雨…雨太大了…爹娘怕…怕耽搁了明天的…明天的吉时…让…让我今晚就…就过来…先…先避避…”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把那个油布包袱塞给我,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的手,“是…是娘刚蒸好的…喜饼…还…还热乎着…”她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大,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惊惶和全然的依赖,直直地望着我。

那目光,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早已麻木的心房。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怀里冰冷的油布包裹,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微温。明天?吉时?再也没有明天了!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嘶吼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快…快去换身干衣裳…”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别…别着凉…”我几乎是推着她,把她推进那间点着红烛、贴着褪色喜字的所谓“新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疯狂的雨声,却关不住那如影随形的、来自地狱的注视。

青禾低着头,羞涩地绞着湿透的衣角,背对着我,开始解那盘扣。烛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柔和的肩背线条。那对红烛的火苗,在我眼中剧烈地摇晃、拉长、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鬼魂。怀里那块鸦青色的帕子,冰冷刺骨,却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烧。那喑哑的命令在耳边轰鸣:“亲手……勒死她……用她绣的帕子……”

时间凝固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丧钟。我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那里面,跳动着年轻而温热的生命。交颈的野鸭…白头到老…那些笨拙却滚烫的祈愿…都是谎言!是诱饵!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如同火山熔岩般在我体内轰然爆发!那契约的力量,那槐树下的积年怨毒,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我残存的人性!

我猛地扑了上去!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右手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鸦青帕子,带着全身的蛮力,狠狠勒向那截毫无防备的、天鹅般柔嫩的脖颈!

“呃——!”青禾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响,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她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羞怯的大眼睛,此刻难以置信地、惊恐万状地瞪圆了!瞳孔深处映出我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所有的依赖、羞涩、对未来的懵懂期盼,在刹那间被巨大的惊骇和撕裂般的痛楚彻底淹没!她纤细的手指本能地、疯狂地抓挠着勒紧她脖子的帕子,抓挠着我的手臂,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呜…阿…诚…哥…”破碎的音节从她被死死扼住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颤音,像玻璃碎裂的尖响。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除了濒死的恐惧,更多了一种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东西——一种彻骨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这副禽兽不如的模样刻进轮回里!

她身体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像一条离水的鱼。抓挠我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睁着,映着那对摇曳的红烛,也映着我这张沾满罪恶、扭曲变形的脸。那里面最后一点光,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变成两潭死寂的、凝固的黑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一个眼珠赤红、嘴角因极度用力而咧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她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同一刹那——噗!噗!那对燃烧的红烛,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没有风,没有动静,就这么诡异地、彻底地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风声,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恸哭!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我僵在原地,手臂还死死勒着那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正在迅速变冷的脖颈。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不知是她的泪,还是我被她指甲划破流出的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灭顶的悔恨。

“嗬…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喘息声,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浓烈的、腐烂泥土混合着陈年血腥的恶臭,猛地喷在我的后颈上!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如同锈死齿轮般的脖子。

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芒亮起,像烧红的炭块,悬在我眼前不足三尺的地方!那红光幽幽地、贪婪地注视着床上青禾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贪婪的撕扯和咀嚼声!伴随着骨头被轻易咬碎的“咔嚓”轻响!

“不——!”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终于冲破了我痉挛的喉咙!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两点猩红的光芒扑去!

我的手没有碰到任何羽毛或血肉的实体,却像穿过了一片粘稠冰冷的浓雾。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我扑来的瞬间猛地向后一退,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怨毒!

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我看到了!

在那两点猩红光芒的下方,在那本该是乌鸦头部的位置,一张扭曲的人脸正贪婪地埋首在青禾敞开的胸口!那张脸沾满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组织,正疯狂地啃噬着!闪电照亮了那张脸的轮廓——清癯,皱纹深刻,下巴上似乎还有一绺稀疏的山羊胡须!正是爹血书中描述的,那个被他用锄头砸死的走方郎中的模样!

那张血淋淋的人脸猛地从一片狼藉的胸膛里抬起!闪电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它——清癯的面容刻满深如刀凿的皱纹,沾满粘稠的猩红与破碎的肌理,一缕稀疏的山羊胡须被血糊得紧贴在尖削的下巴上。它嘴里还叼着一块温热的、尚在微弱抽搐的东西,暗红,布满沟回。那双眼睛,不再是两点猩红的炭火,而是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血潭!

它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扑到近前、目眦欲裂的我!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满足,只有一种沉淀了数十年、冰冷到极致的、纯粹的恨!一种要将仇人血脉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恨!

“啊——!”我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嘶吼,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只想撕碎这张来自地狱的脸!

那张血淋淋的郎中面孔,在我疯狂抓攫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猛地向后一缩!那张扭曲的脸庞上,怨毒的双眼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致疯狂与残忍快意的光芒!它叼着那块温热的、尚在抽搐的暗红之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紧接着,它整个形体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浓重黑烟,猛地向内坍缩!无数漆黑的羽毛虚影在黑暗中狂乱地飞舞、旋转!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羽毛旋涡的中心急剧闪烁,最后“噗”地一声轻响,如同烛火熄灭。

闪电的光芒也恰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如同万千冤魂恸哭的狂风暴雨。

死寂。比坟墓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下来,压得我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腻的腥臊,像湿冷的裹尸布,死死缠住我的口鼻。青禾…那具尚带余温、胸口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空腔的躯体,就冰冷地横陈在几步之外。刚才那啃噬的“咔嚓”声,那两点猩红光芒下郎中狞笑的扭曲面孔,还有那最后如同鬼魅般消散的鸦影……这一切疯狂而恐怖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灵魂里。

我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灭顶的恐惧和巨大的虚无。结束了?那索命的契约…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盛了半盆清水的铜盆,原本是给青禾净手预备的。此刻,窗外一道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残月还是遥远闪电反射的光,恰好透过被狂风撕开的窗纸缝隙,斜斜地投射在那铜盆平静的水面上。

水面,微微荡漾着,映出了一张脸。那……是我的脸吗?

铜盆幽暗的水面,像一面来自地狱深处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轮廓,分明还是我的头颅,我的五官位置,但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异化!

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透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死尸般的青灰!脸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凹陷,颧骨如同刀锋般高高凸起,几乎要刺破那层青灰的皮!嘴唇萎缩、干瘪,向后咧开,露出森白、尖锐、如同野兽般的牙齿!那牙齿的形状,正变得越来越不像人齿……

最恐怖的是眼睛!那还是眼睛吗?瞳孔,正疯狂地扩大、扩散,吞噬着眼白,颜色由深棕急速转为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两潭凝固的、吸收一切光线的墨汁!而在那扩散的、非人的漆黑瞳孔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正如同被点燃的鬼火,幽幽地、冰冷地、不可阻挡地亮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眼!

我死死地盯着水盆中那张迅速异化、非人的脸。那脸上,我残存的、属于“阿诚”的最后一点表情——那混合着无尽恐惧、悔恨与绝望的表情——正被一种冰冷的、空洞的、纯粹的饥饿感所取代。那对猩红的鬼火之眼,在水面的倒影中,正贪婪地、直勾勾地……盯向窗外。

窗外,是狂风暴雨,是沉沉黑夜,是那棵盘踞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的方向。

喉咙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非人的瘙痒。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嘎——!”

一声粗砺、沙哑、如同破锣摩擦,却又带着某种穿透雨幕的诡异力量的鸦鸣,不受控制地、尖厉地冲出了我的喉咙!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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