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长风的手,在听到“避子汤”三字时,微微一紧。
“不用避子药,倘若……郭娘子还下的去手吗?”他喉头亦是微微发紧。
忽然生硬的声音,让郭妡有所察觉。
她只以为,他担心一个孩子的到来会影响她的道心,进而会背叛这个复仇的联盟。
让他所有的努力成为一场笑话。
于是她伸手拍了拍任长风的肩膀,恍觉这孩子像又拔高了一些。
她拍他时,似乎手抬得更高了。
修正这一点走神,她云淡风轻道:“不必担忧,我吃过绝嗣药,不会有意外。”
就像在说,今日吃了什么菜一般寻常。
任长风却浑身一僵,不大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垂目看她神色,当真毫无波澜。
他做不到,眼底就这般突兀地浮现一抹痛意。
怕她透过这双清润的眼发现,他飞快撇开头。
只听郭妡保证道:“你放心,联盟牢不可破。”
她曾以为来到这个世界,是老天刻意补偿她一段缺失的亲情。
所以,她努力让爱她的人过得很好,打造那方小世界庇护他们,远离江湖庙堂的腥风血雨,如身处桃花源般过完这一生。
如今已被迫踏进斗争。
那么,仇人和那些拦路的人,耗尽价值后,该去就要去,不必多留在人间。
她再拍一下任长风的肩,大步跨出酒肆。
挺拔的背影,既无彷徨,更无犹疑,径直走入午时的日光里。
买药么,不过是好些日子没见裴玄止,需得再巩固一下感情了。
至于感情打哪里来,虐呗。
虐得撕心裂肺,他就爱的深入骨髓了。
而另一边,她不入赵王府,在沈楷跟前就天然失去许多优势。
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
那么,既然赵王妃已经关注她了,她就不能坐以待毙。
信沈楷的擦屁股能力,倒不如她自己出手。
首要就是不能让王府里的女人,联合一气对付她。
她已跳出后宅,每天公务不少,为官途费心费力,可不兴再被拉回去搞宅斗。
实在没那么多精力。
所以,她得给她们一个契机,让她们自己斗起来。
最好的契机,莫过于削弱赵王妃的实力。
且她答应傅褚颐的事,也该进入执行阶段。
一帖药,先试试。
不要怪她老土,毕竟自古情深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她轻笑一声,登上崇安公主的马车。
身后,任长风站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握成个拳头。
还没满十六岁的少年,一直跟着叔伯们走南闯北、快意恩仇的过。
于感情既懵懂又好奇。
他并不能准确形容出,此刻心底的怜和痛是什么,又源自什么。
只是想一想他不曾参与的那段过往,猜一猜她是何种心境下做这绝然的事,就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将肺叶割得生疼。
他望着远去的马车,唇边溢出一声低到听不清的“姐姐”。
从外头回来的黄策,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瞧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脚步一转绕道而行,顺便无奈地叹口气。
赵王府中。
王妃周岁华将紫玉簪放在桌上,含笑看着沈楷。
“大王还记得这簪子么,母妃生辰时赐给妾的,上回不慎在正殿遗失,如今可算找回来了,否则妾都不知如何向母妃交代。”
沈楷随意一瞥,敷衍道:“找到便好。”
周岁华瞧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两指捏起簪子吐口气。
眼底笑意已收敛殆尽,只余嘴角些微一丝,“大王不好奇妾在哪里找到的么?”
这副姿态,沈楷一看便知后头没什么好话。
仰身靠进椅子里,扯一扯唇,“想说什么便说。”
“妾在尚仪局司籍郭氏榻前的箱子里找到的,大王不妨说说,妾的簪子如何会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那里?”
周岁华将那簪子拍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她拧着眉撤回手,将那支裂开一道细缝的簪子留在桌面。
掏出手帕,嫌恶地擦手。
似乎被旁人碰过的簪子,已是肮脏得摸一摸都要烂手。
沈楷怔了下。
他先后送过不少东西给郭妡,唯独在傅褚颐庄子里那回,并未亲自过目。
想必就是那时候的事。
说来也是巧。
那日万全并未给郭妡用发饰。
而郭妡在宫中常着官袍,出门就是胡服或男装,很少盛装打扮。
这紫玉簪子太过温婉,与她的装扮不搭。
所以沈楷一次也没见她用过,甚至根本不知这簪子的事。
今日王妃发难,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认真想了想才大致猜到缘由。
王妃丢簪子那日,宫中恰好有大批赏赐送来,想必库房只当这根簪子是不慎掉落的赏赐,直接拾起入了库。
毕竟都是内造的,都有大内纹刻。
这只能怪做事的人不仔细,没多问几句。
可她凭什么向自己发难呢?
他做什么,难不成还得她同意?
沈楷嗤笑道:“你越发放肆了。谁给你的胆子质问孤?”
“大王拿妾的东西送外头的狐媚子,大王便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周岁华气得将那帕子狠狠掷到地上。
“府中名门贵女,小家碧玉哪样没有,大王却一心惦记旁人的姬妾,妾为大王臊得慌!”
沈楷双目一沉,当即一脚踢翻了桌子,“够了!”
周岁华吓了一跳,人也懵了半晌,随后猛地站起来。
她出自名门望族,天下着姓。父亲是门下省长官,正二品侍中。
祖父加封太傅,配享太庙。祖母是显宗次女衡山大长公主之女。
外祖是陛下的骑射老师,追赠同安郡公下葬。
她若非入皇家,岂能允许丈夫有妾,更别说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
她捡起那跌在地上都没彻底断开的簪子,一把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渣子都蹦到了沈楷衣袍上。
“务本坊那宅子,花费巨资自正殿引过去一汪活泉,便是送了那贱婢?大王如此荒唐,妾倒要找母后和母妃好好评评理!”
要不是她跟前的人出门买脂粉,见到赵王又从务本坊出来,她还不会起疑。
再叫来管沈楷私库的内侍一问,着实有人记得似乎有这么根簪子。
她当然没有只怀疑一个。
傅褚颐那儿她也派人去翻找了,一无所获。
却没想到,在她最不愿相信的地方到底是找到了!
她越想越气,直往正堂内室去,一副要换命妇服饰进宫的样子。
沈楷盯着衣袍上的碎玉,将牙槽一磨,起身直接跟了进去。
都没给王妃换衣裳的机会,抬手叫几个内侍架住她。
哼笑一声,“要找母妃那便走,但你若敢去招惹郭氏,若敢坏孤大事,孤保证你会没的悄无声息。”
话落,不顾王妃挣扎,一行人径直往宫里去。
人一走,外围探头探脑的只管去各处报信。
虽有沈楷的人把着各处,所有人都不得靠近,听不清里头吵些什么。
但大家都亲眼看到,王妃几乎是被大王押走的。
这一下,府里炸了锅!
从前大王和王妃也是为了后院争宠,隔一阵吵一吵,却从没这回的严重。
直接叫内侍押着,哪还有什么体面。
周岁华再回王府是一个人,去时多气恼,回来时就有多沉默。
坐了一气儿,起身砸了两个花瓶。
稍稍出了口气,便朝身边侍女招手,“找人去务本坊盯着,没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