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快步上前，站到王秀莲身边。手一摸袖口，那把小剪刀就在里头，她攥得紧。
“谁？再不走报派出所了！”她声音又冷又硬。
那人猛地一抖，慢慢转过身来。昏黄的路灯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他摘下头上破毡帽，低着头，一句话没说，先鞠了一躬。
“林同志，陆同志……我姓赵，是二赖子他爹。”
林晚没动，也没松开剪刀。
王秀莲拄着拐往前半步：“你来干啥？大半夜的，别以为俺们怕你！”
老赵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我是来赔罪的。我儿子三番两次闹事，砸你们摊子，抢钱匣子，还动手推人……我这当爹的，没管教好，对不起你们。”
林晚冷笑一声：“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他踹翻罐子的时候，抢我钱匣子的时候，你人在哪？现在他惹完祸，你倒有脸来了？”
老赵脸涨成紫红色，双手不停搓着衣角，指缝全是黑泥。他脚上的胶鞋裂着口，拿麻绳绑着，一只脚还往里歪。
“我不敢来。”他声音发颤，“我怕你们打我，也怕我儿子知道我告他状。可这几天，我在家坐不住，夜里睡不着。他娘死得早，是我惯着他，让他成了街痞。可他是我亲骨肉啊……我不想他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蹲班房，进劳改队。”
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
“我求你们，给他个机会。让他跟着你们学点正经营生，从搬货、扫地干起都行。我拿老命担保，他要是再犯浑，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林晚盯着他看了很久。这人不像装的。衣服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指甲缝里的泥是干活留下的，不是偷懒耍滑的人。
可她还是不敢信。
“你说得好听。他要是再来捣乱呢？砸东西没人看见，偷钱跑了咋办？我们一家辛辛苦苦挣的钱，经得起几次折腾？”
老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不求你们立马用他。我替他来干活，扛货、清摊、守夜都行。只要你们点头，我天天来，不要工钱。等他改了性子，再让他上手。他要敢动歪心思，你们直接送派出所，我绝不拦着！”
林晚愣住了。
王秀莲也愣了。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跪在冷风里，为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的儿子求情。
林晚回头看了眼婆婆。王秀莲抿着嘴，眼神复杂。她轻轻拉了拉林晚的袖子：“这人……不像骗人。”
林晚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堂屋里，煤油灯亮着。陆峥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块破布擦军用水壶。他听见动静，抬起了头。
“外头那人，是二赖子他爹。”林晚坐下，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陆峥擦水壶的手停了。
“他来干啥？报仇？”
“不是。是来求我们收他儿子做事。”
陆峥眉头一皱：“疯了吧？他儿子三次找麻烦，一次比一次狠。你还想用他？”
“我没说用。”林晚摇头，“但他爹跪下了，说愿意替儿子赎罪，来干活抵债。我觉得……这事不能光看人咋闹，还得看人能不能改。”
陆峥沉默。
他想起那天在巷口，二赖子带人堵路，他亮出退伍证，对方吓得后退。那时他就知道，这些人怕的不是拳头，是规矩。
可规矩能压住一时，压不住一辈子。
“他要真想改，得立字据。”陆峥开口，“不准碰钱，不准擅离岗位，不准喝酒滋事。违一条，立刻滚蛋。我盯着他。”
林晚点头：“我也这么想。但咱们得试。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没个走错路的时候？他爹能低头，说明还有救。”
陆峥看着她：“你要真觉得行，我支持。”
林晚笑了下：“你不拦就行。”
两人起身往外走。
摊车还在原地，老赵还跪着，膝盖底下垫着块破砖。
林晚走到他面前：“起来吧。”
老赵抬头，眼里全是希望。
“我可以试试你儿子。但有三条规矩——第一，不准碰钱；第二，不准擅离岗位；第三，不准喝酒滋事。哪条犯了，立刻走人，永不再用。”
老赵连连点头：“中！中！我都记下了！”
“还有。”林晚接着说，“他得自己来表态。不是你替他认错，是他自己低头。明天早上五点，带他来清摊、搬货。迟到一秒，免谈。”
老赵抹了把脸：“他一定到！我亲自押着他来！”
“还有。”陆峥冷冷开口，“他要是敢动歪心思，别怪我不讲情面。我当过兵，收拾人不用第二招。”
老赵身子一抖，赶紧说：“他要是敢，您尽管动手，我绝不拦！”
林晚转身回屋，从门后拿出一把扫帚。
她走到老赵面前，把扫帚递过去：“明早五点，你带他来。先扫地，再搬货。干得好，留下。干不好，走人。”
老赵双手接过扫帚，像接圣旨一样捧着。
“谢谢！谢谢你们给机会！”
他站起来，又要鞠躬，被林晚拦住。
“别谢得太早。能不能留下来，看他明天表现。”
老赵点头哈腰地往后退，一步一回头，生怕这机会飞了。
林晚关上院门，转身看见陆峥站在摊车旁，手插在裤兜里，按着退伍证。
“你真信他能改？”陆峥问。
“我不信他。”林晚说，“但我信他爹的眼泪是真的。一个爹肯为儿子跪下，说明心里还有底线。只要还有底线，就有救。”
陆峥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王秀莲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碗姜汤：“给，喝点暖暖。”
林晚接过碗，小口喝着。
“娘，您说收他行不行？”
王秀莲哼了一声：“以前我瞧不上你，嫌你城里回来不会干活。可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他们父子要是也能这样，凭本事吃饭，我也不拦着。”
林晚笑了。
夜风吹过来，摊布轻轻晃动。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林晚刚打开院门，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她走出去，看见老赵站在摊车前，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换了双新胶鞋。他身后站着二赖子，低着头，两手垂在身侧，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老赵把扫帚递过去：“儿子，开始吧。”
二赖子接过扫帚，蹲下身子，一下一下扫起地来。
动作笨拙，但认真。
林晚站在门口，看着他把碎纸、烟头、烂菜叶全都扫进簸箕。
陆峥从屋里出来，站到她身边。
“让他扫。”陆峥低声说，“扫干净了，再说下一步。”
二赖子扫完地，又去搬货箱。箱子沉，他咬着牙往上抬，肩膀发抖也不敢喊累。
老赵在一旁看着，眼睛红了。
林晚走进屋，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玉米饼，递给父子俩。
“吃吧。吃完继续干。”
二赖子接过饼，手抖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
林晚没应声，只说：“明天还来。”
老赵连连点头：“来！一定来！”
太阳刚冒头，集市渐渐有了人声。
林晚推着摊车出门，陆峥在前头走，二赖子跟在后面，低着头，手里拎着空货箱。
路过供销社门口，几个闲汉凑在一起抽烟。
有人认出二赖子，大声喊：“哟，这不是二赖子吗？咋地，改行给人扛活啦？”
二赖子没抬头，脚步也没停。
老赵却猛地站住，冲那群人吼：“我儿子从今往后走正道！谁再敢叫他二赖子，我跟他没完！”
声音嘶哑，却响亮。
林晚回头看了一眼。
晨光里，老赵挺直了背，像棵枯树突然抽了新芽。
陆峥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肩。
林晚没说话，只把推车把手攥得更紧。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