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新的任务,县里扶贫攻坚的瓶颈
办公室里的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头,随着沈铭解开档案袋系绳的动作,慢慢沉淀了下来。
空气中仿佛都带上了牛皮纸陈旧的味道。
专项工作组的五个成员,围着沈铭那张不算大的办公桌,视线齐齐聚焦在桌面上那份被抽出来的档案上。
【深度贫困村档案:石头村】
黑色的宋体字,印在泛黄的封面上,像一块墓碑。
周文海离得最近,他伸长脖子,一眼就看到了标题下面那行用红色字体打印的备注,他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地理位置:三县交界,悬崖之上。历史扶贫投入:三十七万元。有效产出:零。备注:前后三任驻村干部,均因无法开展工作,主动申请调离。”
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办公室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三十七万,产出是零?”发改委的小李,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扶了扶镜框,镜片下的眼睛里写满了数据工作者对这种投入产出比的本能抗拒。这在他看来,不是扶贫,是把钱扔进了无底洞。
沈铭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捻开档案的封面,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第一页,是一张黑白航拍图。
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一小撮依附在巨大山体褶皱里的斑点。村子三面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唯一一条与外界相连的,是图中一条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路”,蜿蜒着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谷里。
“这……这是路?”文旅局的陈静忍不住开口,她的专业让她对“路”这个字眼格外敏感。在她看来,这更像是山羊踩出来的痕迹。
“官方记录,骡马道。”农业局的赵阳接过了话头,他常年跑乡下,对这种情况见得比其他人多,但脸上的神色依旧凝重,“看这个坡度,下雨天就是鬼门关,人和牲口都得玩命。”
沈铭翻到下一页。
是村里的照片。低矮的土坯房,墙体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用木棍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照片里有几个村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麻木地看着镜头,眼神空洞,像是身后那片灰蒙蒙的石山。
没有年轻人。
“全村在册人口一百二十一人,常住人口三十九人,基本都是老弱病残。”小李凑过去,看着档案上的数据,声音干涩,“人均耕地不足三分,且全部是坡度超过三十度的‘挂壁田’,土壤贫瘠,严重缺水,只能种点耐旱的玉米和土豆,产量极低,仅够果腹。”
赵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他指着一张田地的照片,那片地与其说是田,不如说是石头缝里抠出来的土坑。“这种地,送再好的种子和化肥都没用。一场大雨,连土带种子都给你冲到悬崖下面去。而且没法用任何机械,运输成本高到无法想象。我之前听局里的老前辈提过,十年前有人想不开,拉了一批小猪仔上去,想搞养殖,结果猪比人还金贵,吃的饲料全靠人背马驮,运费比饲料贵三倍,最后养大了也卖不出去,全村人过年分了吃了。”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诞,苦笑了一下。
周文海听得直咂舌,他往后靠在沙发上,感觉后背有点发凉。“我算是听明白了,这地方,送钱等于打水漂,送项目等于送葬。那三任驻村干部能主动申请调离,都算是心理素质好的,换我,估计得疯。”
他这话虽然糙,却说出了在场所有人心里的感受。
绝望。
一种结构性的,物理层面上的绝望。
这不是靠精神,靠意志就能克服的。这是大自然设下的死局。
文旅局的陈静一直没说话,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档案,试图从专业的角度寻找哪怕一丝的可能性。她看到了村里独特的石头建筑,看到了悬崖上壮丽的云海,但这些元素在“交通”这个死结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开发旅游?”她自己先摇了头,“修路成本是天文数字,就算修好了,有几个游客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体验‘悬崖上的生活’?我们做过评估,这种地方,连最极限的户外探险爱好者都不会考虑,因为没有保障,没有退出路线。”
小李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记录着,最后他停下笔,做了一个总结。
“所以,传统的农业扶持、产业扶持、旅游开发,三条路,全都是死路。三十七万的投入,我估计大部分都花在了前期调研和运输成本上,真正落到村民手里的,微乎其微。而‘产出为零’,意味着这些投入没有形成任何可持续的经济活动,甚至连改善村民生活水平的效果都极其有限。”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沈铭,“沈主任,从数据模型上看,石头村是一个无解的样本。”
“无解的样本”。
这六个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刚刚被点燃的那团火,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连青烟都散得一干二净。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之前那股“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一场”的豪情,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沈铭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让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充分地,完整地,不带任何幻想地,去认识他们即将面对的第一个敌人。
他要的不是一群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的愣头青。他要的,是看清了深渊的全貌,依然选择往前走一步的勇士。
他将石头村的档案合上,又从档案袋里抽出了第二份,第三份。
“黑石沟,常年泥石流高发区,唯一的桥梁去年被冲毁,至今未修复。”
“干河滩,水源地在上游被截流,土地大面积沙化,村民饮水靠运水车每周一次定量供给。”
“……”
一份又一份档案,像一张张绝症的诊断书。
每一个村子,都有着各自的“不治之症”。它们共同构成了陵川县扶贫工作地图上,那片最深,最暗的“深水区”。
一个小时后,桌上摊开了五份档案。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周文海掏出烟,想点,又看了看陈静,把烟在鼻子上闻了闻,又塞了回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娘的,以前在镇上,我觉得青云镇那几个村子就够难搞了。现在一看,跟这几个一比,那简直是天堂。”
赵阳和陈静没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档案发呆。
小李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箭头和叉号,最后他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把所有村名都圈了进去,在旁边写下一个词:资源诅咒。
他们终于切身体会到,王景山为什么说这是“真正的硬骨头”。
也终于明白了,沈铭为什么说,留下的人,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
“都看完了?”
沈铭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打破了沉寂。
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带着询问,带着迷茫,也带着一丝最后的指望。
“有什么想法?”沈铭问。
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赵阳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沈主任,说实话,没想法。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些村子的情况,超出了我过去所有的工作经验。”
“我也是。”陈静附和道,“任何文旅策划,都需要一个基础的支点。但这里,我找不到支点。”
小李合上笔记本,坦诚道:“如果让我做一份可行性报告,结论只有一个字:否。”
他们没有退缩,只是诚实地表达了自己作为专业人士的无力感。
沈铭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县委大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步伐从容,表情平静,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与档案里那个悬崖之上、泥石流之下的世界,仿佛隔着一个次元。
“所有的报告,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历史经验,都告诉我们,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沈铭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但是,我们工作组成立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完成‘不可能’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众人死水般的心湖。
“纸上得来终觉浅。”沈铭的目光最后落回到桌上那份“石头村”的档案上,“数据是冰冷的,照片是平面的。但人,是活的。”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明天早上八点,县委门口集合。”
周文海一愣:“集合?干啥去?”
沈铭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石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