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的晚宴上,酒香和饭菜的热气混合在一起,熏得人脸颊发烫。孙镇长已经彻底喝高了,抓着财政所老张的手,一遍遍地追忆往昔,畅想未来,说到动情处,涕泪横流。
周围的村干部们也在推杯换盏,一张张被酒精染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扬眉吐气的喜悦。这是属于青云镇的高光时刻,压抑了太久的贫穷和落后,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张红色的喜报彻底撕碎。
沈铭安静地坐在角落,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杯子里的酒一口未动,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口袋里的手机,刚才那一下轻微的震动,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此刻正荡开一圈圈涟漪。
“周五到了。我在镇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
那条短信,连个标点符号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那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危机预警】图标,正像一枚定时炸弹上的红点,不急不缓地闪烁着微光。系统提示的“颠覆性影响”和“机遇与风险并存”,每一个字眼都沉甸甸的。
他看了一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孙镇长,决定不打扰他。有些事,注定要自己先去面对。
“王哥,孙镇长喝多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沈铭找了个由头,站起身,架起孙镇长的一条胳膊。
旁边的人纷纷起身要帮忙,沈铭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我一个人就行。”
他将孙镇长半拖半扶地送进宿舍,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夜风清凉,驱散了沈铭身上沾染的酒气,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他没有直接走向镇口,而是下意识地绕了个弯,朝着新学校工地的方向走去。
镇里的庆祝鞭炮已经燃尽,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但此刻,新学校的工地上却依旧灯火通明,几台大型机械在进行夜间作业,发出低沉的轰鸣。为了赶工期,施工队是两班倒。那栋崭新的教学楼在灯光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充满了力量感。
工地的围栏外,聚集着一小撮人,看穿着打扮,不像镇里的村民。他们伸长了脖子,对着里面的教学楼指指点点,脸上是混杂着羡慕、惊叹和一丝焦虑的神情。
“乖乖,这学校盖得,比县城的实验小学都气派!”一个中年男人咂着嘴,满眼都是羡慕。
“何止是气派!你没看新闻吗?县一中的特级教师都请来了!我打听了,这回期中考试,人家青云镇小学的平均分,全县第五!英语单科第二!”旁边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消息更灵通,语气里带着一股酸味,“咱们红旗镇小学,还在倒数晃悠呢。”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最先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我那小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贪玩。在咱们镇上那学校,老师管不住,学生瞎胡闹,我怕给耽误了。你说……咱要是把户口迁过来,孩子能来这儿上学不?”
“难!我问了,人家现在学位紧张得很,优先本地户口。不过我听说,要是能给学校的教育基金捐点钱,说不定有门路。”
“捐钱?捐多少?”
“那谁知道,总得试试吧。为了孩子,花多少钱都值!”
这群人,正是被青云镇教育奇迹吸引而来的周边乡镇的家长。他们像一群嗅到花蜜的蜜蜂,循着名声而来,希望能为自己的孩子,在这所冉冉升起的教育新星里,争得一个宝贵的名额。
沈铭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这些朴素的对话,比县教育局那通报喜的电话,更能让他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成就感。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改变了青…云镇,更是在这片土地上,点燃了一座希望的灯塔,吸引着周围的人。
这也让他更加明白,今晚镇口的那场会面,分量有多重。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学校,更是这些普通家庭最殷切的期盼。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镇口走去。
青云镇的入口处,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柳树,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是镇子的地标。夜色下,柳树的轮廓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离着还有几十米,沈铭就看到柳树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线条流畅,漆黑如墨,在乡村的土路上,像一头误入羊群的黑豹,格格不入。车型是他不认识的牌子,但光看那份沉稳厚重的气场,就知道价值不菲。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车旁,背对着他,似乎在看手机。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套裙,身形高挑挺拔。即便是背影,也透着一股干练与强势。她脚下踩着一双细高跟鞋,鞋跟稳稳地陷在微湿的泥土里,却没有丝毫狼狈。
沈铭放缓了脚步,走上前去。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清冷,像秋夜的溪水:“你迟到了三分钟。”
沈铭站定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接话。他打量着这个神秘的女人,脑海中的【危机预警】闪烁得更频繁了些。
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划动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继续用那种不带感情的语调说:“我看了你们的施工图和现场进度。陈望老师的情怀值得尊敬,但情怀不能代替专业。”
她转过身来,终于正眼看向沈铭。
沈铭看清了她的脸。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姣好,但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她的眼神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锐利、平静,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仿佛能轻易剖开你所有的伪装。
“你知道这栋教学楼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她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铭没有回答。
女人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短视’。你们选用的一级耐火等级的岩棉板做外墙保温,看起来标准很高,但青-云镇气候潮湿,五年之内,吸水率就会导致保温性能下降百分之三十。你们的教室窗户设计,只考虑了南向采光,却忽略了夏季午后的西晒问题,没有设计外遮阳系统,不出三年,靠西边几间教室的窗帘和课桌就会严重老化。还有……”
她一口气说出了七八个问题,从建筑材料的耐久性,到功能分区的长远规划,再到能源利用效率,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打在沈铭知识的盲区。这些细节,别说是他,就连天天泡在工地的陈望老师,也未必考虑到了。
这个女人,是个绝对的内行,而且是顶级的内行。
“你是谁?”沈铭终于开口,声音沉稳。
女人将平板电脑熄屏,抱在胸前,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你只需要知道,这座学校,以它现在的样子,在我看来,是个不合格品。”
沈铭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可以接受专业的批评,但无法容忍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合格与否,似乎不由你来评判。”
“是吗?”女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她向前走了两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她与沈铭的距离拉近,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香水味飘了过来。
她抬起手,不是指向沈铭,而是指向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工地,指向整个青云镇。
“这块地,这整个青云镇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土地,在五十年前,都属于一个家族。”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沈铭的耳边轰然炸响。
沈铭的瞳孔骤然收缩。
女人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一种毋庸置疑的宣告。
“那个家族,姓秦。我的母亲,是秦家唯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