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案？
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投进了办公室里刚刚燃起的一小簇火苗，激起一阵夹着白汽的“滋啦”声。
刘闯刚摸到烟盒的手停在半空，周凯在笔记本上写字的笔尖也顿住了，李红更是满脸茫然，像个听不懂课的学生。
他们是体制内的笔杆子，写报告、写总结、写领导讲话稿，闭着眼睛都能凑出三千字不重样的官样文章。可“策划案”这东西，听着就像是城里那些穿着笔挺西装、出入高级写字楼的人玩的玩意儿，跟他们这些天天和泥土、文件打交道的乡镇干部，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壁垒。
“主任……啥是策划案？”李红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沈铭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墙角拖过来一张落了灰的旧课桌，放在办公室中央，然后把那块小白板“哐当”一声架在桌上。这个动作太大，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策划案，就是咱们要画的图纸。”沈铭拿起记号笔，在白板上“笃笃”敲了两下，把三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我们现在要盖一座房子，叫‘土豆美食节’。要是没图纸就瞎盖，盖到一半不是墙歪了，就是顶塌了，最后肯定是个烂尾楼。”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实，没有半点故弄玄虚。
“所以，动工之前，我们得先想明白几件事。”
他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个“一”，后面跟着两个字：故事。
“第一，我们要讲一个什么故事？”沈铭看着他们，“为什么青云镇要办土豆美食节？为什么大家要来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为吃几口土豆？我们得给他们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故事。”
他停顿了一下，让三个人消化。
“李红姐，你昨天跟我说，红星村的土豆是沙地种的，个大、皮薄、口感面。这是不是一个点？”
李红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的，那边的土质好。”
“好。那我们就可以说，这是‘来自青山绿水间的馈赠，每一颗都沐浴着山泉，吸收了大地精华的生态土豆’。”沈铭信口拈来，仿佛这些词句早就储存在他脑子里。
刘闯嘴角抽了抽，没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不就是卖保健品的词儿吗？”
沈铭听见了，也不恼，反而冲他一笑：“说对了，刘哥。咱们就是要用卖保健品的劲头，来卖土豆。故事里还得有情怀。几万斤土豆，是红星村几十户农民一年的指望。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流了多少汗，才种出这些宝贝。现在，这些宝贝要烂在地里了。我们办这个节，不光是为了卖土豆，更是为了守护农民的汗水和尊严。这个故事，是讲给媒体和城里人听的，要让他们觉得，来我们这儿吃土豆，不光是饱口福，还是一种行善积德。”
办公室里很安静。周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李红则微微张着嘴，她从没想过，卖土豆这件事，还能说得这么……这么有水平。
沈铭没停，又在白板上写下“二”和“体验”。
“第二，人家来了，我们拿什么招待？不能光让人啃生土豆吧？这就要设计‘体验’。”
“周凯，你是年轻人，脑子活。你说说，土豆能怎么吃？”
周凯被突然点名，有些意外。他思索片刻，扶着眼镜道：“炸薯条、薯片，土豆泥，烤土豆，醋溜土豆丝，土豆炖牛腩……”
“不够。”沈铭摇摇头，“这些太家常了。我们要搞点新花样。”
他看向刘闯：“刘哥，你天天在外面跑，镇上哪家馆子厨子手艺好？”
刘闯来了精神，把烟盒往桌上一拍：“这你可问对人了。镇东头的‘王胖子饭店’，他家那个干锅土豆片，一绝！还有镇政府食堂的老李，他做的拔丝土豆，当年在县里厨艺比赛拿过奖的！”
“很好！”沈铭笔尖飞舞，在白板上迅速写下，“发动全镇餐馆，搞一个‘青云镇土豆菜品创新大赛’，评出‘十大金牌土豆菜’，现场让游客品尝、投票。再搞个‘土豆趣味运动会’，什么土豆削皮比赛、土豆套圈、土豆雕刻……让带孩子的家长有地方玩。还要有舞台，请镇上的草台班子来唱唱歌、跳跳舞，烘托气氛。总之，要让大家觉得，这一天在青云镇，有吃、有玩、有乐子，不虚此行。”
一连串的点子从沈铭嘴里蹦出来，听得三个人目瞪口呆。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讨论怎么卖几万斤土豆，而是在策划一场盛大的嘉年华。
“主任……这些……这些都要钱啊。”李红小声提醒，她觉得沈铭画的这张饼，实在太大了。
“问到点子上了。”沈铭放下笔，在白板上写下大大的“三”和“钱”。
“孙镇长一个子儿不给，我们自己又都是穷光蛋。钱从哪儿来？”他看向三人。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这才是最核心，也是最无解的问题。
沈铭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自己没钱，但有人有钱。镇上开水泥厂的张老板，搞运输的李老板，还有那几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店铺，他们想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生意？想不想在政府面前落个好印象？”
刘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混迹镇上十几年，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最熟。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沈铭的意思。
“拉赞助？”
“说得好听点，叫‘合作共赢’。”沈铭笑道，“我们可以把赞助分成几个等级。独家冠名赞助商，可以在我们所有宣传材料上出现，比如‘xx水泥厂倾情呈现：青云镇首届土豆美食节’。活动现场最显眼的位置，可以给他们搭展台。其他的，可以赞助个舞台，赞助几箱矿泉水，我们就在主持词里念一句感谢。刘哥，这事儿，你门儿清，就交给你了。不用他们出太多，三千五千不嫌少，三万五万不嫌多，咱们凑够搭台子、印传单的钱就行。”
刘闯咂摸了一下嘴，嘿嘿一笑：“这活儿……有点意思。跟那些老板打交道，我熟。”
沈铭点点头，最后在白板上写下“四”和“分工”。
“最后就是分工。我们四个人，就是一个项目组。我是总负责人，负责跟镇里和媒体对接。刘哥，你负责外联和拉赞助。周凯，你心细，负责整个活动的流程设计、预算控制和物料准备，当我们的‘大管家’。李红姐，你负责跟红星村的村民沟通，组织他们到时候来现场卖土豆，还要发动镇上的妇女，组成志愿者队伍，负责现场引导和服务。”
“故事、体验、钱、分工。把这四样东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下来，配上好看的图，再加一个听起来很唬人的封面。这就是我们的‘策划案’。”
沈铭说完，将记号笔的笔帽“啪”地一声盖上。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刚才还虚无缥缈、不着边际的“美食节”，在沈铭这番庖丁解牛般的拆解下，突然变得轮廓清晰，甚至……触手可及。
周凯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白板上那四个板块，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地构建整个活动的框架和流程图。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疯狂地记录着，仿佛生怕漏掉一个字。这哪里是个乡镇干部，这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
李红的眼睛里，也重新亮起了光。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无事可做，她有自己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和村民打交道，组织志愿者，这些都是她擅长的。一种久违的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让她心里暖洋洋的。
而刘闯，他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看着沈铭，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于审视的情绪。他本以为沈铭就是个胆子大的愣头青，全凭一股子莽劲。可现在看来，这小子心里门儿清，每一步都算得明明白白。他不是莽，他是有恃无恐。
“都听明白了吗？”沈铭问。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那好。”沈铭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是上午十点。晚饭前，我要看到策划案的初稿。周凯主笔，你们两个补充。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熬也好，编也好，抄也好，把它给我弄出来。”
命令下达，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办公室里立刻陷入了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周凯成了中心，他把白板拖到自己桌前，一边敲着他那台老旧的电脑，一边不停地向刘闯和李红发问。
“刘哥，镇上能拉来做展板的广告店有几家？价格大概多少？”
“李红姐，红星村的土豆有多少品种？黄心的还是白心的？口感有什么区别？我们要主推哪一种？”
“开幕式流程，除了领导讲话，是不是可以加一个‘土豆王’颁奖？就选个头最大的那个，披红挂彩，搞个噱头！”
刘闯和李红也被这股劲头感染了，一个开始翻着手机通讯录，盘算着该先找哪个老板下手；另一个则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红星村的村支书，询问土豆的具体情况。
沈铭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只是静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这三个被他点燃的“兵”。他脑海里，浮现出模拟器给出的那份完美策划案的模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他现在要做的，不是亲自动手，而是引导他的团队，让他们自己把这份“图纸”画出来。只有他们亲手画出来的，他们才会相信，才会拼尽全力去把它变成现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低声的讨论声和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烟灰缸里很快堆满了烟头，茶杯里的水换了一杯又一杯。
傍晚，当夕阳的余晖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时，周凯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把一份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文件递到了沈铭面前。
“主任，初稿……出来了。”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沙哑。
沈铭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封面是周凯用艺术字做的——《青云镇首届“金土豆”丰收美食节活动策划案》。从活动背景、市场分析，到流程设计、宣传方案、应急预案，再到详细的预算表和人员分工，洋洋洒洒二十多页，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还有些粗糙，但骨架已经立起来了，而且充满了各种鲜活的、属于青云镇本土的细节。
沈铭抬起头，看着眼前三个一脸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下属。
“很好。”他把策划案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第一步，完成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灯火。
“周凯，你今晚辛苦一下，把这份案子再润色，做得更漂亮些。刘闯，你那份赞助商名单，明天早上给我。李红姐，红星村那边，你多跑几趟，把农民兄弟的情绪调动起来。”
他一件件地布置着，三人认真地听着，记着。
最后，沈铭转过身，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在三人不解的目光中，他熟练地拨下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
“您好，请问是县电视台的林记者吗？”沈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仿佛即将要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叫沈铭，青云镇的。我这儿……有个能上头条的新闻，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