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巨大的悲痛和无望的等待中,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运输队最后一次来人,带来的消息依旧令人窒息:搜救范围已扩大至下游百里,除了更多卡车的零碎部件和陈默的一些随身物品(一个被江水泡得变形、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搪瓷缸,半本湿烂的工作手册),一无所获。带队领导沉痛地宣布,基于现实情况,搜救工作将转为阶段性进行,不再投入大量人力持续寻找。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
那份初步的“抚恤金”,最终还是由林卫国,这个一直沉默懦弱的父亲,颤抖着手替晓燕收下了。他把它放在晓燕窝棚的小桌上,像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晓燕看着那叠用白色纸带捆着的钱,觉得无比刺眼。她没有动它,仿佛一动,就坐实了那个她绝不承认的结果。
日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她依旧每天去鱼塘,投喂,清理,看着潜水泵噗噗地工作,但眼神空洞,动作麻木,仿佛失去了灵魂。鱼儿依旧欢快地抢食,蜂群依旧忙碌地进出,但它们带来的不再是喜悦和希望,而是刺心的对比——生机勃勃的世界,却唯独少了他。
点心铺时开时关。娟子尽力帮着打理,但晓燕做点心时常常走神,不是糖放多了就是火候过了,点心的味道大不如前。老主顾们唏嘘着,买得也少了。院子里再也闻不到那股诱人的香甜气息,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压抑。
孙秀英被抓后,家里彻底没了尖锐的噪音,但也彻底没了生气。林卫国更像一个影子,沉默地进出,沉默地干活。林小宝变得格外乖巧,甚至有些怯懦,常常偷偷把家里好吃的拿来给晓燕,但晓燕大多没什么胃口。
王大妈和吴大妈等人,起初还经常来劝慰,送点吃的。但晓燕就像一块被泪水泡透又风干的石头,沉默地接受着,却没有任何回应。久而久之,大家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不再过多打扰,只是偶尔投来同情的一瞥。
于得水技术员来过两次,想跟她聊聊蜂群的管理,见她状态如此,也只能摇摇头,留下一句“节哀顺变,日子总要过下去”,便不再来了。
整个世界,在晓燕的感受里,变成了灰白色。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活着,仅仅是因为呼吸还没有停止。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塘埂上,一坐就是半天,看着水面发呆,或者反复摩挲着那封陈默最后寄来的、已经被翻看得边缘起毛的信。信上“一切安好”和“下月底回”的字眼,像最残酷的讽刺,灼烧着她的心。
她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远处传来了卡车引擎的轰鸣,猛地抬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土路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像钝刀子割肉,让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更加血肉模糊。
就在这种近乎绝望的死寂中,一天下午,邮递员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院门口。
“林晓燕!信!”邮递员的喊声依旧洪亮,却再也激不起晓燕心中半点涟漪。还能有谁的信呢?她麻木地想。
然而,邮递员递过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比普通的信要厚实一些,上面盖着的是南方某个小县的邮戳,字迹歪歪扭扭,完全陌生。
不是陈默的笔迹。晓燕的心沉了一下,随即又归于麻木。她木然地接过信,甚至没有立刻拆开的欲望。
她拿着信回到窝棚,随手扔在桌上,继续对着窗外发呆。
直到天色渐暗,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那封陌生的信上。一种莫名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直觉,让她伸出手,拿起了那封信。
她慢慢地撕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看起来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条,以及……一小片被仔细压平的、已经干枯变色、形状奇特的黄色花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晓燕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错别字,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写的:
“林晓燕同志:你好。冒昧写信。陈默同志在我们这养伤时,托俺们有机会一定给你捎个信报平安。他伤好多了,就是惦记你和家里。他说‘一切安好,勿念,归期暂缓’。这片花是他当时看着稀奇,让俺摘了说要带给你的。他说你肯定喜欢。因交通不便,信迟了,见谅。 南方xx县xx村 王大山”
纸条的最后,还有一个红手印。
嗡——!
晓燕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似乎刹那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回落,让她手脚冰凉,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养伤?!
一切安好?!
归期暂缓?!
这片花……?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歪扭的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视线模糊!她不敢相信地反复看了无数遍,又颤抖着拿起那片干枯的花瓣,放在鼻尖——那极其微弱的奇异香气,是真的!不是幻觉!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养伤!他还惦记着她!还给她摘了花!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和绝望!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喜悦的、失而复得的、充满了巨大冲击力的眼泪!
她捂住嘴,却还是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哭泣和笑声的呜咽,整个人蜷缩起来,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原来运输队的消息是错的!原来他并没有消失在江里!原来他一直在某个地方,只是受了伤,无法联系!
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消息,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金色阳光,猛烈地照进了她早已一片死寂的世界!
哭了不知道多久,情绪才稍稍平复。晓燕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和那片干枯的花瓣,像是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狂喜过后,无数的疑问又涌上心头:他在哪里?伤得重不重?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是“归期暂缓”?这个王大山是谁?可信吗?
她看着那个南方小县的地址和那个红手印,心跳如鼓。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轻微,却足以荡开层层涟漪,重新激活了她几乎枯萎的生命力。
希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燃起。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还有很多未知,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还有希望,她就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全部勇气。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焕发出光彩。她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娟子,告诉所有关心她的人。她更要……想办法确认这个消息,甚至,如果他暂时回不来,她能不能……去找他?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萌芽。
死气沉沉的日子,终于因为这封意外的来信,而被彻底打破。新的篇章,似乎即将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