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归来的林晓燕,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家属院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这涟漪,有的是温暖的祝福,有的是好奇的张望,有的嘛……则成了某些人眼里硌得慌的沙子。
其中最不爽的,当属继母孙秀英同志。
晓燕越是风光,孙秀英就越是觉得刺眼。那“先进代表”的名头,那十块钱补助(她坚信绝不止十块),那大包小包带回来的“好东西”(虽然她没份,但不妨碍她心疼),还有邻居们那些夸赞的话,像一根根小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她那张嘴,可是闲不住的。以前晓燕懦弱,她骂起来肆无忌惮;现在晓燕硬气了,她不敢明着撕破脸,但那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功夫,更是修炼得登峰造极。
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支着小桌吃晚饭。晓燕给娟子结了头几天的工钱,小姑娘捏着那几张毛票,兴奋得脸通红,干起活来更卖力了。这一幕,恰好被出来倒涮锅水的孙秀英瞧见。
她把盆沿敲得哐当响,嗓门吊得老高,确保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哎哟喂,这世道真是变了哈!这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的,倒跑去给别人当牛做马,挣那三瓜两枣的散碎银子,还美得屁颠屁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捡了多大的金元宝呢!”
娟子的脸一下子白了,捏着钱的手缩了回去,不知所措。
晓燕正在收拾灶台,闻言直起身,还没开口,隔壁的吴大妈不乐意了,她家也在吃饭,筷子一放:“秀英,你这话说的!娟子靠自个儿劳动挣钱,干干净净,有啥不好?总比有些人大白天闲磕牙,指望着天上掉馅饼强!”
孙秀英被噎了一下,立刻调转枪口:“我闲磕牙?我再闲也没把自家闺女往外推,去伺候人!挣那两个钱够干啥的?买花戴啊?还是攒嫁妆啊?啧啧,别到时候累死累活,钱没挣着,名声倒先坏了!好人家的姑娘,谁整天抛头露面在外头野?”
这话就有点恶毒了,直接映射晓燕和娟子的名声。
王大妈正端着碗过来想凑热闹,一听这话,立刻加入战局:“秀英你这嘴可真该上把锁了!人家晓燕那是正经开店,是政府都表扬的个体户!娟子去帮忙那是学本事!怎么到你嘴里就那么难听?照你这么说,那厂里上班的女工也都不是好人家姑娘了?”
孙秀英叉起腰,战斗力全开:“厂里上班那是正经工作!是国家发的铁饭碗!她那个?那叫投机倒把!今天有明天无的!谁知道能干多久?别到时候赔个底掉,哭都找不着调!还带累一家人跟着丢脸!”
她越说越来劲,干脆对着自家门口闷头吃饭的林卫国开火:“我说老林!你就看着你闺女这么胡闹?也不管管!哪天要是被市管抓了,或者让哪个不三不四的人骗了,我看你这张老脸往哪搁!”
林卫国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脸扣进碗里,含糊道:“……孩子……孩子乐意干就行……”
“乐意?她懂个屁!”孙秀英唾沫横飞,“都是让你给惯的!当初要是听我的,早点找个婆家嫁了,现在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非学人家做什么买卖!心都野了!我看以后谁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不仅骂了晓燕,连带着把支持晓燕的邻居都扫射了。
秀芬听不下去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冷冷地说:“孙婶,现在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晓燕靠自己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比啥都强。嫁人不嫁人的,也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
连平时不太掺和这些事的郑文斌,都忍不住扶了扶眼镜,隔着窗户插了一句:“《娜拉走后怎样》……呃,我是说,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基础……”话没说完,就被孙秀英一个白眼瞪了回去。
晓燕本来不想在院子里跟她吵,但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还牵扯上娟子和帮忙的邻居,终于忍不住了。
她解下围裙,走到门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婶子,我的店,合法经营,工商所备了案的,不是投机倒把。我能干多久,靠的是东西好不好吃,顾客认不认。至于名声,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人说。倒是您,整天这么骂街,就不怕坏了小宝的名声?让别人觉得咱家没教养,孩子以后说媳妇都难?”
这话可捏住了孙秀英的七寸!儿子林小宝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瞬间炸毛,跳起来指着晓燕:“你!你咒我儿子!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白养活你这么大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当初就该……”
“就该什么?”晓燕毫不退缩地看着她,眼神冷冽,“把我妈留下的那点东西都抢走?还是真把我卖给那个能当你爹的老鳏夫换彩礼?”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了。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把当初那桩极不光彩的相亲闹剧在明面上捅出来!
孙秀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能撒泼:“反了!反了天了!老林!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干嚎起来。
林小宝被他妈吓了一跳,哇一声哭了。
林卫国手足无措,想去拉孙秀英,又想去哄儿子,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陈默的东风大卡,像个沉稳的巨人,缓缓驶进了院子,正好停在了这片混乱的旁边。
车门打开,陈默跳下车。他看都没看坐在地上干嚎的孙秀英,目光直接落在晓燕身上,看到她紧绷着脸站在那里,又扫了一眼周围神色各异的邻居。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车厢后面,打开挡板,从里面搬下来一个小麻袋,看着沉甸甸的。他提着袋子,走到晓燕家门口,放下,这才像是刚注意到现场的混乱一样,平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孙秀英的干嚎:
“你要的富强粉,50斤。省城粮店买的,票证都齐。”
然后,他像是才看到坐在地上的孙秀英,微微皱了下眉,对林卫国道:“林叔,地上凉。”
就这么简单两句话,一个动作,奇异地打破了僵局。
孙秀英的干嚎卡在了喉咙里。她可以对着晓燕撒泼,可以跟邻居对骂,但在陈默这种沉默却自带强大气场、而且明显是“外人”的大小伙子面前,她那套撒泼打滚的功夫有点使不出来,尤其对方还一副“我只是来送面粉”的坦然样子。
林卫国像是找到了救星,赶紧去拉孙秀英:“快起来!像什么样子!陈师傅送东西来了!”
邻居们也仿佛找到了台阶,纷纷开口:
“哎呀,陈师傅回来了?”
“这面粉看着真不错,白净!”
“晓燕又要做好吃的了?”
话题瞬间被带偏。
孙秀英被林卫国半拉半拽地弄起来,脸上挂不住,恨恨地瞪了晓燕一眼,又忌惮地瞥了下陈默,最终扯着还在哭的林小宝,灰溜溜地钻回屋里,把门摔得山响。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陈默 unintentionally(无意中)地化解了。
晓燕松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对战孙秀英的疲惫,也有对邻居们出言维护的感激,还有对陈默及时出现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她走到那袋面粉前,对陈默低声道:“谢谢陈大哥。”
陈默看了她一眼:“谢什么。顺路。”说完,转身上车,开走了。
王大妈凑过来,啧啧道:“还得是陈师傅!你看那孙秀英,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吴大妈也笑:“就是!一物降一物!晓燕,别往心里去,她那人就那德行,咱院谁不知道?”
娟子也小声说:“晓燕姐,我不怕她说!我就要跟你学!”
晓燕看着大家,心里的那点郁气渐渐散了。是啊,她不再是一个人了。这条创业路上,有冷眼,有恶语,但也有更多的温暖和支撑。
她笑着对大家说:“谢谢大伙儿。明天我用这新面粉试做省城学的莲花酥,成功了大家都来尝尝!”
“好嘞!”院子里响起一片应和声,充满了愉快的期待。
至于屋里的孙秀英?让她自己生闷气去吧!这大院里的生活剧,她唱不了独角戏。而晓燕的点心事业,就像那袋沉甸甸的优质富强粉,扎实、白净,预示着更好的明天,绝不会因为几句酸言恶语就发了霉,变了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