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一月的“迎新春名优商品展销会”对于“林记”而言，是一场艰苦但成果斐然的战役。十天会期过半，“林记”的展位已然成为整个体育中心人气最旺的地方之一。副市长视察的新闻在本市电视台播出后，更是带来了显着的广告效应，前来咨询、购买的顾客络绎不绝。
林晓燕穿着那件定制的暗红色滚边中式棉袄，穿梭在展位里，时而帮忙介绍产品，时而低头跟负责后勤的王胖子核对补货单，时而又要去应对一些闻讯而来、希望能谈合作的各地供销社人员。她的脸颊因忙碌和展馆内燥热的空气泛着红晕，嗓子也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这种被市场认可、被顾客需要的成就感，是支撑她度过无数艰难时刻的最大动力。
李师傅的现场操作台依旧是最大的亮点。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不时爆发出惊叹和掌声。就连一开始对这场“秀”颇不以为然的李工自己，在感受到观众的热情和尊重后，也越发投入，甚至会在完成一个特别精致的酥皮点心后，带着些许得意看向一旁的沈静。沈静则依旧冷静，除了协助李师傅，她更重要的任务是紧盯现场卫生和产品品控，确保每一份送到顾客手中的点心都无可挑剔。
这天下午，人流相对平缓的间隙，大家正轮流扒拉着从附近饭馆买来的盒饭（经典的青椒肉丝和麻婆豆腐，用白色泡沫饭盒装着），一个身影在展位前徘徊了许久，最终犹豫着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穿着半旧但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老花镜，气质儒雅，与周遭喧闹的商业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采购者。
“同志，请问，你们这里……哪位是负责人？”老者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老派知识分子的口音。
方芸刚放下饭盒，抹了抹嘴，迎上前：“老先生您好，我们林董事长在那边。您有什么需要吗？”
老者顺着方芸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清点现金的晓燕。他走过去，微微颔首：“打扰了，您就是林晓燕同志吧？”
晓燕抬起头，看到是一位长者，连忙放下手中的钱，客气地回应：“我是。老先生，您有什么事？”
老者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微微泛黄的名片，双手递上：“敝姓苏，苏望卿。是省轻工业学院食品工程系的退休教师。”
晓燕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印着“省轻工业学院 副教授 苏望卿”的字样，还有一行手写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她心中一动，轻工业学院？食品工程？这可是真正的专业人士。
“苏教授，您好您好！”晓燕的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什么指教？”
苏教授推了推老花镜，脸上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指教不敢当。我是看了电视新闻，又听街坊说起你们‘林记’的点心如何好吃，特别是坚持传统手艺，所以特地过来看看。冒昧问一下，现场操作的这位老师傅，可是姓李？”
晓燕有些惊讶：“您认识李师傅？”
“不不，不认识。”苏教授连忙摆手，“我是看他手法，特别是开酥的功夫，很像早年‘庆丰斋’的路子。‘庆丰斋’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是解放前咱们省城最有名的南货店，他家的苏式点心是一绝。我小时候吃过，印象很深。可惜啊，后来公私合营，老师傅们星散，这手艺也就……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
这番话，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晓燕连忙请苏教授到展位后面相对安静点的休息区坐下，让方芸倒了一杯热茶。
“苏教授您真是行家。”晓燕感慨道，“李师傅的师承，我倒没细问过，但他确实提过年轻时在省城有名的点心铺子学过艺。您说的‘庆丰斋’，说不定真有点渊源。”
苏教授点点头，目光又投向展台上那些包装精美的点心礼盒，特别是那款新推出的“流金岁月”蛋黄酥：“这个新品，我看介绍说是传统与创新结合。这蛋黄流沙的馅料，处理得很有心思啊，既保留了咸蛋黄的油润沙感，又增加了奶香的绵滑，关键是甜度控制得很好，不腻口。这里面，怕是用了些西点的工艺吧？”
晓燕心中更是佩服，这位老教授眼光毒辣。她便简单介绍了沈静博士的加入以及他们在标准化和新品研发上做的尝试。
苏教授听得非常认真，不时在本子上记录几句。他沉吟片刻，说道：“林同志，你们这个路子走得对。传统手艺是根基，不能丢，但也要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它、提升它。比如这酥皮，为什么李师傅揉的面团就好？温度、湿度、揉捏的力度和时间，这些看似凭经验的东西，其实都是可以用数据来分析和优化的。我们学院早年也做过一些相关研究，可惜后来……唉，很多资料都散佚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随即又抬起头，眼神热切地看着晓燕：“林同志，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参观一下贵厂？我对你们这种尝试非常感兴趣。退休了没事做，就想琢磨点这些老手艺的科学道理。当然，如果涉及到商业机密，就当我没提过。”
晓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前这位谦和、专业又对传统技艺充满感情的老教授，正是“林记”目前最需要的人才类型之一。他的知识和经验，或许能帮助“林记”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上走得更稳、更远。
“苏教授您太客气了！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商业机密，巴不得有您这样的专家来指导工作！”晓燕热情地说，“展会结束后，我亲自接您去厂里看看！”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苏教授，晓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展销会带来的不仅是订单和名声，更吸引了像苏教授这样潜在的宝贵资源。这让她更加坚信，只要坚持做好产品，守住品质，自然会吸引到志同道合的人。
然而，市场的复杂性总是超乎想象。傍晚临近闭馆时，一个穿着“麦香坊”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假装顾客在“林记”展位前转悠了好久，趁方芸不注意，飞快地拿起一块试吃的点心塞进嘴里，又顺手牵羊地拿走了台面上的一份产品宣传单，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王胖子眼尖看到了，气得直骂：“呸！不要脸！肯定是‘麦香坊’派来打探情报的！”
晓燕皱了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这种小动作，在她看来已是黔驴技穷的表现。“让他们看吧，看得懂样子，学不去里子。”她平静地说，“把咱们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