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在外头混什么混?给我死回去睡觉!”
娘拎着他的耳朵呵斥他。
不知道为什么,张天心被她捏住的耳朵边突然响起了什么“我手持钢鞭将你打”……他低着头,眼角余光里是一柄湛光闪闪的刀,糊满了人血。那个头滚到哪里去了?咕噜咕噜,咕噜噜……滚到了猪圈的深处,不知道会不会被埋起来,还是被踩碎啃食?张天心明明应该被吓得要死,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一颗人头在他眼前被斩落,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但他伸到喉咙口的心莫名其妙地被放了下去,妥帖地坠在他的胸膛里,也许是坠到了他的胃里。他感到暖烘烘的,娘的力气太大了,他只能微微地点头,等她一撒手,拔腿就往自己家屋子里去了。
第二日醒来,他照常要干家务事,也要去村口看书。他绕着往外走,路过猪圈,脚步顿一顿,往里边多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干干净净的,就是猪,乱七八糟十几座肉山躺在那里,乌漆抹黑的,也不干净,一股牲畜的臭味儿,没有人的痕迹。
就好像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孙家庄又吃掉了他,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真的曾经有这样一群人进入过他们的村子吗?还是他的臆想?或许村子根本没吃过什么人呢?说不定他自己就是个真的疯子吧。
但张天心就是记得,那天晚上,娘的手劲儿大大的,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刀光闪闪,人头滚滚……然后缄口不言,他娘一个字也不曾同他说过。
他也只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日子于是照常一天一天过去。张天心一日一日长大,不再需要打猪草,砍柴,开始拎着锄头和村里别的孩子的爹们一起去地里待着,在田埂边一坐坐一天。他在那里坐不住几日,于是在村里人的默许下又回去念书。他写的字越来越好,算的账也越来越快,知道的事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孙家庄还是个荒僻的村子,没有太多过路人,就算是有,运气不好的也就从此销声匿迹了。
张天心不再好奇他们去了哪里,村子如何将他们吞吃。他只是沉默地用自己减了许多笔画的字记下这一切,某日某时某人,男男女女,年老年少,有痣几颗,牙黄牙落,身量面貌……他细细记在书里,在字和字之间藏着字。
他还是在村口的草垛上躺着看书。不过他也不拘着时间,清晨在那里看,午时在那里看,有时天色暗了,又没有油灯,还捧着书,就那么盖在脸上。
他也没有在细细看,只是在那里等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必然会带来的东西。他恐惧那样东西的到来,但又无比确信它会到,然而时不时的质疑自己的确信,只好在那里日复一日等待,等过一天,庆幸一天,再等一天。
直到某一日,他坐在草垛上理自己藏了字的那几卷,忽然间头一抬,看到远方的滚滚尘烟。
张天心继续在草垛子上坐着,把那几卷书卷了卷,掖到屁股下边,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掏出来,平平整整地在膝盖上摊着,呆呆地往远处望。
张天心再度遇到宫越这回,距离他第一次梦见这个人的名字,梦见他俩有诸般宿仇,已然过去整整四年。
不过这次滚滚而来的可不是军队,他白紧张了。二皇子的威势已成昨日黄花,四年,足够他天皇贵胄的身份天翻地覆。有传言道,宫越的生母——先皇后,在宫中行使巫蛊之术,被宫人揭发,人证物证无一不全,太子被废,皇后赐死。昔日风光无两的皇子,被一纸诏令急召回京,路上遭人处处伏杀,最后只余亲兵三二,随他一路逃至这荒村来。
当然,以上全是张天心道听途说和亲眼再见宫越之后推断而来的。相比于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士,眼前人风尘仆仆、沉默寡言,但他敏锐地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危险——一种威胁。
他知道,这一次必须由他出面了。
一个皇子,纵使是一个必然会被废、会下狱,甚至会被赐死的皇子,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死在回京的路上,更不能不明不白死在……消失在他们这样的一个村庄中。张天心犹豫了良久到底要不要装作一派天真无
知,然而面对着这样汹涌而外露的杀意,他只能沉默着后退,长揖及地。
“贵人临贱地,且容我与村中主事相商。”
他是个聪明人——不是他自封的,虽说张天心出生即识字,两岁便开蒙,三岁临大字,那也顶多称得上一句宿慧。
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一定,肯定有这么一个人曾经说过,他是个聪明人。
宫越暂且在这个村庄中落脚下来。
是张天心先去找了娘,他娘带着亲自又去找了村长。十六年了,张天心16岁,终于第一次见到能在村庄里活过半月的人。
还是他亲手保下来的,曾经可能杀过他的人。
张天心躺在草垛上发呆,只是觉得自己的疯病犯得厉害。
就算算上他那重伤的亲卫,也不过才四个人!
倘若心狠一点,眼不见为净,这世上也就没有这四个人了。
皇子死了又如何?没人能证明是在他们村子上死的,就更没人能证明是在他们的村子中不见的。边地归京,一路上艰难险阻,想要他命的人多了是了,保不齐还有他的亲父——他的生身母亲都被一条白绫了了,他会被轻易放过么?说不定真死了,也就是胡乱推到马匪水匪身上了事,再来把这周围附近清一清荡一荡,事情也就彻底过去了。
可他还是心悸,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好像越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就越会来什么事——他试图说服自己,暂且保住这个人,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让一切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歹好过无知无觉地应对天威难测。
总之,宫越在村子里一处荒废的院落中住下,白日不出门,黑夜里也不出门。村长专门拨了人看着他们的园子,每日给他们送些饭到门口,再多的就没有,也严防死守着,不肯叫他们出来。
张天心知道,这是不能让人见识村里的异状。
他倒也不是没猜测过村里的异状。
在他那早死的、可怜的爹的遗存里,他见过一本没有封皮,残损缺页的书。它破破烂烂地夹在信件之中,似乎是父亲的某位友人外出游历所获,寄给他一观——也没有观。
他对他爹的死有所猜测,有这么多书,有那么多信件往来,所以12岁那年见到那个丢了官印的举人,他才有心怜悯。不过微微的怜悯之意终究抵不过他对他娘、对这村子的私心。
何况他那个所谓的爹,那个反正不生他养他的爹,死了便死了。难道他的聪明才智是从爹那里得到的吗?宿慧,都说了是宿慧。
他看了那本破烂的书,书中说,天地之间,有方外地。方外地中,有方外人。欲穷方外地,寻方外人,便寻野山至,山有一口,仿佛若有光。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田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皆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张天心说,这不抄的桃花源记?还抄错一个字啊。方外地与方外人怎么的,也没有说啊!
孙家庄这么一看,倒确实像。
哈哈,原来这吃外人养村人的村子,倒也可说一句桃花源。
然后话锋一转,提及神鬼,便是另一套说辞。书中说,方外之地祀野为神,是为野游神。山有野鬼,水有野鬼,山交水汇,鬼食香灰,长此以往,立祠为神。
张天心寻思,他们村子里,倒也没有宗祠这玩意。
不过他娘好像确实是信什么……很难说是信,毕竟村里的男女老少骂起脏话来不说天杀的,也不提祖宗十八代,只讲“山将”。
山将……山将?
孙家庄,供的原是山神娘娘。
张天心想起来了。
早在那些马匪闯进村子里的时候,他就曾经听过的,村人低低的声音交汇在一起,不是在祈愿,也不是诵经。他们说的是,山将食……山将食!
原来,这就是“吃人”。
张天心恍然,想到这一层,又开始想,为什么现在才想到了这一层?他明明听到过,也见到过,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倘若不细想、不深想,这些东西好像就不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就这么从他的左耳朵流进,右耳朵再流出。他细细想来,才想起确实有个山神娘娘。
就在村的后边,孙家庄的正后方,那座影子一般的矮山上。
那么,山神的宗祠,就在那座山上吗?
张天心当然不敢自己去。
纵然是神,也曾为鬼。
他想,他其实很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吃人的神呢。
倘若把宫越喂给祂呢?
这个念头只是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就把他自己吓了个大跳。
他开始后悔了,觉得让这个人留在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到来使“方外之地”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稳定的东西上本来就不该叠加另一个更不稳定的东西。
所以当真的有朝廷来人“捜査”那天,张天心竟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