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修明睁开眼睛——短短的一刹那。他又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双手和胳膊置于身体两侧,在营养液环境中随着液体的波动而微有起伏。
张天心自然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他正在有规律地抖脚,虽然这种行为不雅观且不礼貌,但他急需干点什么事发泄一下情绪。
玉维真垂眸看了一眼生命舱。
他放上一只手,就在透明舱盖的正上方,很正常的一个随便扶点东西的动作。手指微微分开,正正巧巧落在宫修明大概眉眼的那个地方。
“你要接收他吗?”
“谢邀,并不想。”
张天心干脆果断地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察到不对来。
“先不说他的问题,我住哪儿啊要?”
在可疑的沉默中他悲哀地发现玉维真好像真的暂时没考虑这个问题,千愁万绪涌上心头,非常想抱着生命舱和该死的男主同归于尽。
“你想去城外,还是暂时在城内过渡一段时间?”
“暂时?”张天心冷笑,“反正我早晚都是要出去的是吧?就为了给这个死人腾位置?你早就想好把他安置在哪儿了吧?我不管了我今天就要带他走!反正我是要做黑市医生的,免费的人体耗材不要白不要!”
两个人僵持了几秒钟,没忍住彼此对视一眼,都笑了。
“行吧……我不适合这种角色。”张天心嘟囔着,“我能暂时在城中落脚吗?之前一直没机会在城内探索,我得扩展一下地图情况,顺便观察这位的……”
他看着生命舱,还是压抑不住微微不满的神色。
“可以,反正在他彻底恢复之前,不夜城都处于一个正常运作的状态,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我的掌控力也基本覆盖了内城。”玉维真说,“我那里也有地方可以落脚,先休息吧。”
这是张天心第一次达成了登堂入室的成就。玉维真居然在核心区附近有这么宽敞的私人公寓,和他以前在小x书看炫富素材时刷到的户型大差不差。只不过他这里的格局改动很大,只有他一个人住,因而主次卧都改成了功能性房间,做研究和堆放着武器。至于玉维真睡哪里——“楼上那层也是我的。”
“但是私人住所,有些隐私内容,所以委屈你先和宫修明待在楼下了。”
哦,原来这一整层不是住宅啊,亏得他还怀着激动的心情……但是上下层也很好了啊!怎么不算一种同居呢?
他喜滋滋地在平层中转了两圈,贴到落地窗边往外看。
半透明的落地窗材质识别到有人靠近,自动调整了透明度,不夜城的夜景一瞬间尽收眼底。玉维真住得高且在核心区,和繁华地带有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望出去第一眼,先看到的是缥缈的夜雾——或许是云层?接着才是远处飞行器的航迹线,缠绕在高饱和的灯光之间。
“录个权限。”
玉维真也走了过来,让他录入生物信息,选择性地给张天心开放一部分居住和使用权限,又给他划了私人账户、配备飞行器资质,方便他自己一个人出去探索用。
“你在不夜城也是高层吗?”
“勉强算是,有几个荣誉头衔。”他一边在面板上操作一边回答,“在普遍的认知中……我控制了机械之心,所以多数都比较忌惮我。”
“?”
张天心回忆了一下,有点困惑。玉维真对那颗心脏有施加过什么外力的影响吗?他充其量只是在维持它的生理活动,连监测的设备都没有。
他明智地选择不问,而玉维真也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实际上我是拜火教的控股人。”
他就这样扔下一个平静的炸雷。
“整个教团基本上由我一手创办,至今在不夜城内外都有相当成规模的组织——和你所了解的那个不同,我说的这个,确实是个成体系的宗教信仰。”
张天心四根手指分开按在太阳穴上。
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个!说好休息一下的啊?为什么突然讲这些?与其在这里听玉维真阐述他的布置思路他现在宁可和那个泡着男主的生命舱共处一室了。
“——头疼什么?我又没准备给你派任务,只是给你一个假身份的选择余地而已。”
张天心松了一口气,接着意识到玉维真刚刚好像是在驴他玩。
他转身就滚,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这一行径的不满。
好在玉维真也懂得见好就收,没再和他强行上什么价值讨论什么剧情。不夜城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一天从入夜开始,而这间住所中的三个人,有一个正在营养液里泡着沉睡,有两个也准备去休息。
落地窗再次恢复了不透明的状态。
两个小时之后,当张天心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床,一闭眼立刻陷入昏厥,整层的灯光也随之而灭。核心区的环境摒除了噪音,而他也确实累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在确认安定时一齐涌了上来,因而睡得很沉、很死。
在接近昏迷的深睡眠中,他不可能注意到,整层公寓另一头的实验室中,生命舱幽暗的蓝色维持光源闪烁了两下。紧接着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生命舱的表面裂开弹出,主体从营养液中被支撑台面抬升了起来。
宫修明一直睁着眼睛。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待,等待生命舱解除数据监控,进行生命维持设施回收。营养液没有附着在他的身体表面,它们团聚成一团一团的液体滚落了。他还是有些衣冠不整、头发散乱,但也全身干燥整洁,稍微捯饬一下还是“男主”应该有的样子。
他先伸出了一只手。
他其实是在观察这只手。人从身侧将手臂抬起时会先前后稍稍扭转,然后下意识地抓握来测试基本功能。如果张天心能在这里见证这一切,估计会觉得这一幕和很多经典智械电影里的智能机器人觉醒之初雷同。接着宫修明抬起双手,又放下去,撑在台面上,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他其实只能借着生命舱内侧的一点光亮来大概描绘一下自己肢体的困惑,坐起上半身之后接收到的光线更少,可视的范围也变小了。
“需要我给你开灯吗?”
“还是说,你准备自适应一下?”
玉维真说出第一个字时,部分环境光就已经随着他的声音和手势亮起来了。他站在生命舱后,靠墙的位置——这里有一个联通了上下两层的的隐藏通道。
他已经站在这里等了一会儿,盯着他那块微微泛荧光的表盘,等待着宫修明“醒过来”。
“我还在想你今晚会不会睁眼呢。”
宫修明没有回应,没有回头。他就这样僵直地坐着,没有对身后人的说话声作出任何反应。这样确实像一个刚开机的智械,如果是活人的话,那确实就像一个智障了。
玉维真宽容地给了他很久反应的时间,慢慢绕到了正对他的朝向。
“在想什么?”
他问。
“或者,我应该问,想起些什么了吗?”
灯光随着他的步子亮到这里,生命舱背后的又熄灭了。这个亮度相当之体贴,不会让刚刚从黑暗中睁眼的人感到刺痛,也不会将整个世界无理、鲁莽且清晰地抛到他面前。
啊,这个状态的宫修明很有意思。
主要是很难得一见,因为无知而脆弱,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玉维真是抬头看过去的,生命舱体积不小,因此宫修明虽然是坐在台面上,也要比他高出不小的一截人来。他稍微用力抿着嘴,神情是空的,眼神却不是。玉维真能读懂,混杂着困惑、警惕和一点点紧张。宫修明的头发没被定型过,此刻呈现着顺从散落的状态,但也没到能挡住眼睛的程度,因此他的“无知”,一览无余。
“声带没恢复吗?”
玉维真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任是不熟悉他的人也能听出笑意中的恶意——熟悉他的人此刻就要警觉起来他到底怀抱着什么不大友好的点子了。
“说话啊。”
他反而是声音低下去了,尾音一点余波,敲在宫修明心脏上。
很快宫修明就没工夫思考这个突然出现的,令他倍感熟悉却又相当陌生的人是谁了。什么东西……冰冷的金属钳住了他的喉咙,他被吊了起来,缺氧窒息的濒死感和喉部剧烈的疼痛让他开始下意识地猛烈挣扎,却什么都没有打到、踹到。
“动静别那么大……我们今晚有客人在休息。”
玉维真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对刚“出生”的男主是不是太刺激了,结果短暂的思考中宫修明已经直接失去意识,他发现事情做得过头,只好又把他泡回了生命舱中。
没关系的,男主的生命力很顽强,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以及,濒死体验不是一件坏事。
他透过舱门,看着他泡在液体中,已经稍稍有些紫涨的脸。
其实只过了短短几秒,宫修明脖子上的掐痕就迅速消失了,他的脸色也彻底恢复正常,就好像刚刚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盘,嘴唇翕动着,悄声倒数——
“三,二,一。”
宫修明睁开眼睛。
“我很有耐心的。”
玉维真的声音很小,不过他也确实不在乎宫修明能不能听到、能不能听懂。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看似对眼前的景况兴致盎然,但他的语气是冷的,连挂着的笑意也是冷的。
“只是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耐心了。”
这次连实验室的金属操作手臂都没有,宫修明被一股无形的力从生命舱中拖出来,扔在了地上——力道很轻,杜绝噪音。
本来“男主”其实在体型上占据绝对优势来着。
那又怎么样?
他低头看过去,笑意逐渐消弭了。
“我可是真心希望你能快点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