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尔。”
“是,玉先生。”
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中写着“怎么了”。
玉维真在看近三个月的入账。
手上有矿,利润几乎就等同毛利。他们没什么维护和损耗成本,所谓“前期投入”……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这些钱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涓涓流向四面八方。并没人在乎它们的流出速度和具体方向,反正它们涌出得更快,一个永远在膨胀的数字。
“你觉得,不死者需要劳工福利吗?”
这是个涉及到不死者有无人格的问题了——一个古早遗留的、引起各方人士旷日持久的争论的问题。
这次市长的竞选中有人打出了相关口号。玉维真实际上不大清楚原话是怎么说的,什么“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不对,好像串台了,总之就是人格啊报酬啊福利啊工会啊什么的。尊严啊什么的。
尊严。
奇怪了,这些人的竞选资金从哪里来的?嘴上口号喊得非常好听、体恤民情,但结党营私、贪污索贿起来可从没手软过。总记得从政的三代以内不能营商吧……是这里的规矩吗?还是以前的、还是别处的?矿区百分之九十都被一些政治世家把持着——玉维真清清楚楚。那些合同上、标牌上、各种集团的冠名下,都是他们的白手套。裙带关系和金钱往来将有钱人和有权人紧紧捆绑成一体,让他们漂浮在云端——在上城。
如今他也在这群人中,坐卧一处,寻欢作乐。他们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阶层也固化得太严重了,不应该这样下去了。
“您已经尽力了。”她真心实意地回答道,“不会有能做得更好的人的。”
玉维真被她逗笑了。
“那么在你看来我其实可以去参加竞选?”
“真的吗?”
马蒂尔的眼睛亮了起来,说明她是真心期盼这件事的——真年轻啊,年轻得让人心怀怜惜。她还在一个被人青睐就想报偿的年纪,也容易把人想得太好。
“我可不想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玉维真无情地戳破了她幻想的泡泡。
“也是。”她善解人意——她迅速给老板找好了理由,“您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了,没有义务去做所有人的救世主……现在这样就不错。”
在马蒂尔那里,玉维真是一个道德上毫无瑕疵的人。他把她和她的家人从下城区的贫民窟中带出来,安置他们,给他们工作,让小孩子去读书,给患病的人医治,处理他们成为“不死者”后的系列事务……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他们生活在玉维真的领区内,只需要听从他们唯一的领主,而不是像孵化出来的蛆,乱糟糟地缠绕一团争夺养分,最后长成无头苍蝇,让自己的命运在矿坑下一代又一代循环。
他们只需要隐藏好自己的存在就好……从玉维真把他们带走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名册中成为“不死者”了——销户也没关系,没有人要为不死者的损耗负责。
只是有规定,重工业和矿业不能一下子产生太多活人的损耗。这是出于可持续发展的目的,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壮年劳动力的生命权。否则,在那些彻头彻尾的资本家手底下,不死者要比活人性价比高得多、于是活人的存在必要性就会被完全抛之脑后了。
玉维真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仍能分神庇佑一方小小的领地,马蒂尔除了赞颂他的慈悲不作他想。但如果张天心此刻知道了这些,被扣掉的印象分又能立刻补满,他甚至还会为了先前自己冒犯性的揣测道歉。同时,他也会对玉维真采取的手段好奇——前提是他得知道这些。
玉维真从哪里去通知他……他们目前毫无关联,也没什么关联上的契机。张天心自己已经退缩了,他的脑子处理事情时采用一种简单的二进制,偶尔眼睛睁开了审美上来了直觉就占领智商的高地了。但他正在被现代社会背景下彻底赤裸外化的剥削一条龙拷打心理素质……张天心觉得,他可以考虑一下男主的立场。
按照惯例……按照前两个世界的规律……
玉维真和宫修明的立场好像总是冲突的。
那么在这个世界中玉维真和那些资本家同流合污了,说不定从政的男主反而是个好人?就像他上个世界一开始真觉得宫修明是个圣父一样,剧情上有这种特意安排的强冲突?
张天心去查竞选相关的资料了。这些东西一抓一大把,传单、口号、电视节目,哪儿哪儿都有。只不过下城区的人好像不太关注这些——与其好好阅读传单分析接下来哪位候选人成为他们的市长会对生产生活产生正面影响,不如拿这些免费的纸品糊窗子当燃料,或者叠成小垃圾盒吃饭时用。
他发现,宫修明这个人,口碑意外地还可以……却不是热门。
996甚至找到了博彩网站——搞什么,居然是合法的。所有候选人正在banner上轮播,精修图片中西装笔挺,仪表堂堂。点进去超链接直达各种演讲精彩瞬间集锦,鼠标悬浮在候选人名字上甚至能出现他们简短的口号和最突出的履历。
“这也太资本主义了。”张天心小声嘀咕道,“一定要这么明目张胆吗……这个世界的革命血液彻底干涸了……”
物理意义上的干涸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地狱笑话,在心底默默忏悔了一瞬。
反正之前他确实是想错了,男主眼下不是“陪太子读书”的“太子”,他的胜率低赔率高——七位候选人,他堪堪卡在第五个。边缘党派,年纪最轻,父母是空有响亮名头却早逝的进步人士……不是有口皆碑的进步人士,在如此的社会背景下,他们的“进步”被视作何不食肉糜——对不死者投以了太多关注,底层的劳动人民、“活人”反而怨恨他们资源分配不均。是这样的,他们不肯抬头看,看不到骑在他们头上那2%的人拿走了80%的成果,只能盯着身边人去争抢遗漏的一点点鸟食……不是他们的错。
张天心没看到宫修明有什么突出的成绩或者能力,他的出身反而成了一种拖累,他的主张也褒贬不一。张天心犹豫了,如果这一次……这一次男主的道路会是怎样的呢?如果这一次是男主自始至终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呢?
他在临时集中处最后一次听负责人讲这段特殊时期内的各种注意事项,思绪又在飘远……总而言之他们的职责没那么重大,张天心应付起来比较简单。他在重新考量、审视自己的任务,这是第三次了。
他还没有成功过。
第一次,是男主突如其来的发难——平台的反应,此刻想来有点问题。
张天心当初是觉得它们对这种突发情况也没有应急预案,所以手一松给他轻轻放过,还提供了一些员工福利。但现在他又觉得,当初一系列事后走得太顺了,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出现这种男主暴起干死任务者的事情。还是说,平台本身非常清楚男主不可控?
第二次,是玉维真横插一脚。
他反而更能理解。
因为男主当时确实已经处于不可控的状态。宫修明想拉着所有相关人等一起下地狱,而这一切被玉维真直截了当地打断——真的打断了。男主一死,张天心直接被迫脱离任务进程开始结算。无论是平台还是他自己,结算报告和事后复盘时都得公允地承认,按照原本剧情线的发展,那是一场很难规避的死局。
除非一开始就能洞察信息,把男主本身排斥在剧情线之外——把他从他原本的命运中推开。
张天心觉得玉维真或许能做到……可他没有义务为他做这件事。
最后能赶过来捞他已经属于人美心善了……可是又为什么呢?
他现在才沉下心来问自己这个问题。玉维真为什么要在宫修明动手毁掉一切之前阻止他呢?其实是宫修明先死还是大家被拉着同归于尽,对张天心本人的任务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宫修明被那一枪崩了之后张天心的结算上确实好看了点——这会是玉维真刻意的一点施舍吗?
还是说,玉维真也不在乎。
他不在乎任务者是谁、不在乎他们为什么出现在世界里、带着什么样的任务而来。张天心现在隐隐有种感觉,他和男主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渊源……冲突。天大的冲突,不然也不会每次不是他带枪就是他带枪的,好像什么西部牛仔对决……
但玉维真没有真的干涉剧情啊。
他在干涉宫修明这个人。
他挠了挠头,发现大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四散出门,急忙打住了发散的思绪。
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直觉……不安的感觉又在周身蔓延开了。
张天心跟着人流出门。他们都背着压缩背包,打包好接下来近两周的生活必需品。每个人全副武装,头盔和面罩将脸部彻底覆盖,只露出眼睛。
他们准备好了枪支弹药,将自己武装到牙齿。
他深吸了一口气。
按照平台给出的背景信息,惊变……或许就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
他要活下去。
他暂时……没办法去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