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侍应生过来送餐前,开酒摆盘一气呵成,一脸“我什么都没听到”的礼节性笑容转身离开。
“你说话好……”
好什么?好难听,好刻薄,好无情哦。张天心自觉把评价和面包篮里热乎乎的小餐包一起咽下去,然后抓紧时间对玉维真道:“我知道你有记忆,没必要和我这个外来人兜圈子互相试探了吧?而且既然对男主有这么多了解,你是滞留在系列世界的前员工?有什么信息可以共享的吗?”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心里实际在想玉维真为什么这么习惯于下目线看人,冷冷淡淡充满距离感,还屑屑的。
其实玉维真不仅懒得看他,也懒得搭理他的提问。他只说:“你以为丢下那个东西就可以摆脱监视?”
他抬手腕看了眼时间——那是一支精巧而低调的腕表,没有钻,表盘上泛出贝母的光泽。
“37分钟。”玉维真道,“你一共就一个小时的时间。真的要和我吃这顿饭?”
这间餐厅其实就他们一桌客人,体型还没缩小到后世那么薄薄一片的笨重电视还在轮播同一个纪录片。后厨已经隐隐传来一丝牛油香气。
张天心现在应该回家去销毁一些可能把警探的调查方向引到自己身上的东西,比如那些档案;或者在警局外面徘徊直到996修好莫名其妙的bug回到他身边来。他自认做的手脚够隐蔽,应该暂时还没被后台发现伴随着“21世纪百大电影”、“百大经典游戏”、“百大博主”合集的一个小小病毒,反正是系统自己想看娱乐节目的,这种网上免费资源里夹带恶意程序很正常,一时间格式无法转换的问题罢了,就让它以手表的状态被短暂地困一会儿……
“所以和你吃饭也会被监控?”
他刻意给“和你”两个字加上了重音。
“倒不至于。”
“我选吃饭。”张天心笑了,“前辈,别的小麻烦我相信你已经解决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他们告知玉维真“盗窃犯”逃跑一事的三天内,警局内失窃的东西就通过匿名包袱回邮。他们本应顺着送上门来的线索追查,但中途屡屡有人从中作梗,加之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大案要案发生,一个挑衅警局尊严的小偷就这么被轻轻放过。
与其说张天心一直在后台的监控中活动,不如说真正无所不见的是玉维真本人。
而且虽然“帮助”张天心可能并非出自他本意,一定程度上他又确实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在强装镇定。让张天心和玉维真对视对谈属于一种极限挑战,再多故作玄虚地来两句可能就会丢盔弃甲。
于是他们在无言中吃完了这顿饭。大多数时间,张天心无法阻止自己偷瞟两眼玉维真的脸。用“前辈”这个词偷换概念自顾自地拉近二人距离耗尽了他大部分勇气,苍天可鉴他已经30岁了在职场浸淫好几年,面对分管领导什么的都能面不改色毫无波澜。
没有人可以面对这样一张脸无动于衷的……
纪录片给了屠宰和切割过程很多特写,尽管迫于管理条例马赛克糊了好几层,血色的光影仍闪烁着投射出来,使白色的桌布映上一层淡红。玉维真的侧脸上也有些微的印记,犹如珍珠白的造像上附了薄釉。
张天心偶尔疑心玉维真知道自己在看他,不过他多半习惯于无所不在的注视。所以脾气其实也没有那么差嘛……
不过他还是在所谓“一小时”的期限内匆匆结束进食,留下大半的剩菜从牛排馆子里冲了出去,临走时写了张支票买单。还好警局的搜身时放过了他身上的纸签,不然这顿饭要玉维真结账的话张天心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尊严也就到这儿了。
他家中有档案的复印件。996被传回宿主身边时就看到宿主又开始翻阅档案,令统欣慰的是此刻他正在查阅十几年前的那桩悬案,好歹是注意力转移到正道上来了啊!
“你卡什么bug卡了这么久?”张天心若无其事地抱怨道。
996也不清楚。它排查半天自有库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只好重启了两遍又恢复出厂格式,这才从手表变回初始形态往宿主的定位地狂奔式跃迁,这期间还在安装之前用过的辅助模块,顺带查看了下张天心的移动情况,没有异常,就是在一家高档牛排馆停留了三十多分钟。看来今天的经历也给宿主饿坏了。
它自知理亏,殷勤地飞到他头上问:“宿主有什么发现了吗?”
“还是那个人。”他点了点用红色笔圈出的重点,“等你回来做比对来着。那次的目击者就这一个,是他帮逃出来的宫修明报警的,档案中记载他经历了三次笔录,尽管非常配合当局工作,却因为目睹了现场的惨状产生严重的ptSd,最后不得已搬离城市回到乡镇农庄进行长期的心理治疗。”
他把996从头顶抓下来,认真道:“根据凶手总会回到犯罪现场的定律……我们不是把中央公园周遭转了一个遍?来吧!996!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您认为这两起案件会是同一个凶手吗?”
“我不用‘认为’这个词。”
中央警局的顾问和法警局高级警官们齐聚一堂。在宫修明这里出现了当年悬案的线索,显得卡尔·潘尼沃斯的死亡无足轻重了起来。毕竟十几年前被刺杀、开膛、分尸的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企业家、慈善家夫妇,他们的影响力理所当然辐射州界,乃至于在联邦各署都有故旧。
当然,他们也心存疑虑。两起犯罪现场的风格、细节完全不同,唯一有相似之处的是凶手的行凶速度——非常快,受害人毙命只在瞬间。而且间隔十几年,中途宫修明身边并没有报告其他失踪和死亡案例。
通常连环杀手的作案方式都有迹可循。从仪式化行为到凶器偏好,包括作案冷却期的缩短与手段的升级倾向,以及他们对作案对象往往有主观类型认定。这些都是用来侧写推定的依据,然而两起案件,前者在凶案现场发现了弹壳和屠宰刀,后者暂时没有找到凶器。宫修明父母的肢体被完整、严谨的按照牲畜宰杀顺序切下分割,并以符合人体生理构造的轮廓进行摆放;他的教父则只是失去一颗头颅,经过对现场痕迹的研究发现他的头是被抛掷到树后灌木丛的,血液痕迹同样显示是自然喷溅,没有经过人为涂抹的痕迹。
宫修明沉默地倾听着这些人的争论。
的确,种种发现,种种“常理”都在证明两起案件不是一人所为。
但他又有一种确凿的直觉……不合常理的直觉。一定和当年的那个人有关。
“所以布兰登·莱斯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面前的警官们住嘴了,他们下意识回望了宫修明,又尴尬地收回视线面面相觑。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就算要讨论某个人,目击者——嫌疑人,潜在的凶手,起码要掌握当下的信息。
但他们之前重启那些档案之后,沿着当初留下的联系方式追查下去,在距离这座城市不到一百英里的小镇里发现了一间颇有生活情趣的乡间小屋。那里并没有人去楼空;相反的,幸福的一家四口正在过着农场生活——他们告诉警探,这里的主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将经营权转手给他们了。等他们再转回镇上查阅交接手续,立即发现此人在农场的短短时间里通过一段与富裕寡妇的短暂婚姻更名换姓,之后就人间蒸发——连签字卖房都留的前妻身份信息。
“那位女士呢?”宫修明平静问道。
在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中,他明白了。
“死因是什么?”
“意外失足……酒后溺水。”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以及出于良好的品德与教养,宫修明此刻应该冷笑一声。但他还是面无表情,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在本市的某个酒店泳池?”
“是……是酒店,但是是……”被他注视的警官咽了下口水,“花园蓄水池……水深不到半米的那种。”
会客厅内一片沉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看天花板的吊顶和造价高昂的艺术灯,看墙壁上的收藏和价值连城的古董,没人想要直面宫修明的怒火。尽管在座的诸位已经在业内手握一定权力、也比这个年轻的慈善家虚长一些年头,可他父母的遗泽是这个城市水面之下的冰山。
宫修明在外界颇具善名,不意味着他是个纯粹的好人……不是指普世意味上的那种“好人”,如果他确实只是一个孱弱纯善的少年,父母去世那年他的家业就会被各地闻讯而来的“远房亲戚”分食殆尽;即使有卡尔·潘尼沃斯的帮助,但别忘了,他也只是个底层有幸出头的普通白领,恩义有余而能力不足。他才十几岁,就在成为孤儿的那一年,他父母的的所有产业,明面的、暗中的,在座的这些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收归手中——期间多次濒临生死绝境,也都寻常地过去了。
“但是!”本区的警官突然站起来。他猛然起身,所有的目光一瞬全都聚集在他身上。
“本案还有别的可疑人员……”
他在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那个亚裔确实可疑,然而……他热血上头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一线——然而,那个人是被“玉先生”的律师保释的。
可惜,宫修明不会给他进退两难的机会。他唇角的弧度是向下的,这种轻度的无礼神情足以清晰地昭示难以遏制怒火与被隐藏得很深的傲慢。他问道:“那么,这个人可以找到吗?”
“找到了!”
996唰地放出一个硕大的投影。
“宿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