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星危险的、跳跃的火光映照在高秀平瞳孔里的瞬间,她看到的不是二婶袁雪那张慵懒精致的脸,而是她书上即将被烧穿的命运的窟窿。
那半截柴火带出来的红彤彤的火苗,那纸张焦糊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云雾,将这个二十六岁少妇通往未来的窄门彻底堵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秀平的求学路再次遇到挫折。
原本一大家子十多口人,现在又加了二叔公李继昌一家子五口人,本来还算宽敞的五间大瓦房,这一下显得拥挤不堪。
高秀平心里又急又愁。这五间大瓦房,正房是四铺大炕。东头第一铺炕住着公公李德昌夫妻,他们年纪大了,公公身体不好,需要安静的环境。
第二铺炕是高秀平夫妻。
西屋第一铺住着老叔公李文昌夫妻,里面那铺炕住着李文昌的大女儿李平一家三口,李平正在坐月子,她的婆婆去世了,所以在娘家由母亲伺候月子。
李继昌回来后一直情绪低落,他执意要跟孩子们一起住厢房,自己拖着老婆孩子回老家已经很没面子,他怕给家里人添堵。
大美人则看不出有啥低落情绪,她每天多次强调自己在城里的习惯,处处体现自己与这个家庭的不一致。
她不肯跟丈夫一起住厢房,她说厢房里有耗子,不是住人的地方。她开始跟嫂子一起住两天,孙玉良受不了她大晚上抽烟,她又开始跟高秀平一起住。
东西两边的厢房,一间改成了临时的厨房,另一间堆放着杂物,还有两间收拾干净,住着孩子们,男孩子和女孩子各自占一间。
高秀平看着这拥挤的屋子,心里那份拥堵比屋子里的空气更密集。只有想起《雷锋日记》,她心里才会透露一丝亮光。
她知道,日子还得继续,只能暗暗发誓,一定要找机会改变现状,走出这个拥挤又充满无奈的家。
大美人跟高秀平一起住,把李守业撵到厢房里。她占着炕头,高秀平把孩子放在中间,自己则悄悄挪到炕梢,就着一盏耗油极省的小煤油灯看书。
大美人习惯了晚睡,且睡前必抽一支“安稳烟”。她也不去外面,就倚在炕头的被垛上,吞云吐雾。
那劣质烟草的刺鼻烟雾在密闭的房间里久久不散,呛得高秀平直流眼泪,不仅看不清书上的字,连呼吸都困难。
高秀平忍不住小声咳嗽两声,大美人却慵懒地开口:“哟,秀平还没睡呢?点灯熬油的看啥呢?这烟味儿受不了了?忍忍吧,习惯了就好,我这可是老毛病了,不抽这一口睡不着。”
仿佛她才是受打扰的那个。高秀平为了能继续学习,只能憋着气,或者干脆用破毛巾捂着口鼻,学习的效率大打折扣。
高秀平的《雷锋日记》看了一半,夜深人静,她经常自己边看边做笔记,并努力背下来,有不懂的地方会跟丈夫李守业探讨。
可是现在他们夫妻被迫分居,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头,不过,她相信,家里的穆桂英一定会有办法解决。
这一夜,她好像没有睡觉,煤油灯的火苗熄灭的时候,东方已经鱼肚白,她像捧着宝贝一样捧着手里的书,努力想象着那些文字背后的雷锋,雷锋的形象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
肚子不懂事地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人多了,饭也吃不饱,不过还好,一天三顿烟囱正常冒烟,顿顿有饭吃,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她爬起来准备一家老小的早饭,书仍然在她手里。一大瓢玉米面兑大半锅水,就能煮半锅香喷喷的玉米粥,足够一家老小喝一顿。慢火熬吧,日子就是这样熬出来的。
借着火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书,她暂时忘掉一切烦恼,这样的时光比雷锋的日子好得多。
大美人醒了,她爬起来又要抽烟,摸遍口袋发现没带火柴,便懒洋洋地喊:“秀平,给二婶递个火儿。”
高秀平正看到关键处,一时没立刻回应。大美人便自己探身过来拿放在灶台边的火柴盒。
她宽大的丝绸睡衣袖子飘飘欲仙,即使在农村,她还有些旧日讲究的存货,始终保持自己的优雅端庄。
她拂过灶台,带起一阵风,就在她弯腰取火柴的时候,宽敞的袖口勾住了灶堂里的柴火,那柴火一半在锅底燃烧,一半留在外面。
被拽出来的柴火带着明晃晃的火苗,大美人吓得赶紧跳出去三尺远,高秀平急忙扔下手里的书,把柴火重新放进灶堂。
那火又点燃了灶堂边其它的碎草,高秀平赶紧把带着火星的草一并划拉到灶堂里,一阵紧张过后,高秀平惊呆了。
那摊开的《雷锋日记》上,书页被烧焦卷曲,一连好几页都面目全非。
大美人只是轻轻“哎呀”一声,吐个烟圈:“瞧我这不小心,没事儿,还能看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高秀平看着被毁掉的书,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发作:“二婶,这书是守业从公社文化站借来的,这样子怎么交代?”
大美人居然笑了:“咋办?你说咋办?你不是挺有主意吗?还用问我?”
高秀平生气了:“你就不能小心点吗?如果是……”
大美人心里郁闷,从鞍山来到海岛,本就够委屈了,难道还要受晚辈的数落吗?她见高秀平不依不饶,便略带挑衅地说:“咋的了?还犯死罪了?”
高秀平见对方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能偃旗息鼓,跟她吵架划不来,事已至此。
家里经济越发拮据,点灯的煤油、烧炕的柴火都需要精打细算,高秀平在娘家的时候,这些问题都要自己解决,现在不用了,有婶婆穆桂英挂帅,自己省心多了。
大美人保持着她的“生活习惯”,晚上要点亮亮的灯,她嫌煤油灯暗,费油,屋里要烧得暖暖和和的,她怕冷,尽管柴火需要男人们辛苦去砍。
婆婆孙玉良略有微词,大美人便蹙着眉,用那带着点鞍山城里口音的语调说:“嫂子,我这身子骨,可不比你们。”
她说着还瞅了高秀平一眼:“秀平当年在山上放牛,谁能比得了?我呀,在厂子里时就娇气惯了,冷丁回到这乡下,再不让我暖和点,亮堂点,我这病怕是要加重了,到时候吃药看病不是更花钱?”
相比之下,高秀平晚上想多点一会儿油灯看书,就显得“不懂事”、“不节俭”了。
婆婆往往会说:“秀平啊,省着点吧,你看别的屋,都没那么亮。”
高秀平赌气把灯吹灭了,她看不上婆婆前怕狼后怕虎的作风。
漆黑的夜晚,深不见底的黑暗让她一阵眩晕,她突然剧烈恶心,一阵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