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英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高秀玲的心窝:“你自己嫁不出去……”
铁姑娘怎么了?铁姑娘不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吗?就可以随意任人践踏吗?高秀玲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母亲曲桂娥那张惶恐的脸渐渐模糊起来。
她不明白,自从大姐秀平出嫁后,这个家怎么就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而妹妹秀英,就是那个随时引爆炸药的导火索。
那四个黄澄澄的鸭梨本是高秀玲特意买给感冒咳嗽的母亲的。她盘算得好好的,侄儿侄女一人一个,剩下两个给娘润喉止咳。
可当她下班回来,看见高秀英正漫不经心的把一个梨塞进自己的布包,另一只梨被她吃掉多半,她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动作很急,像是要抢。
汁水顺着嘴角淌下一点,她狠狠用手背抹去,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最近在学校评先进教师落了选,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看什么都刺眼。
“抠抠搜搜的,活不起了?怎么就买两个?”
妹妹的话像冰碴子扎进高秀玲心里。她颤抖着手指向空了的桌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家什么时候变得连一个梨都分不清冷暖了?
高秀玲沉默良久,声音颤抖:“娘病了,我寻思……你怎么能这样呢?”
高秀英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道:“哟,还寻思呢,你寻思啥呀,不就一个梨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的?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吃个梨怎么了。”
曲桂娥见状,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不就一个梨嘛,秀英爱吃就吃了呗。”
高秀玲又气又急:“娘,您就这么惯着她,她都成什么样了。”
高秀英冷笑一声:“我什么样?总比你嫁不出去强,傻啦吧唧的。”
高秀玲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就是嫉妒我在公社受表扬,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高秀英不屑地撇嘴:“我嫉妒你?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当老师不比你强吗?谁稀罕嫉妒你啊?”
就在两人越吵越凶时,门突然被推开,原来是哥哥高吉梁回来了。他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眉头一皱:“都消停点,吵什么吵,像什么样子!”
高秀玲和高秀英这才暂时闭上了嘴,但眼神里依旧满是怒火。
高吉梁早些年在沈阳,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妹高秀平在操持。回来后结婚生子,后来又到公社上班,水利工程长期住在工地,他又是主要负责人,很难做到工作和家庭兼顾。
自从高秀平出嫁,他明显感到自己的担子重了。每次回家都要先到母亲这里看一看,母亲在她面前总是报喜不报忧,两个妹妹关系不合一直是他的心病,无药可救,除非分开。
这次又让他赶上二人在吵架,高吉梁把高秀玲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秀玲啊,别跟秀英置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高秀玲知道哥哥说的是为她好:“哥,我不是不想嫁人,就是担心娘。你说娘她……”
高吉梁说:“不用担心娘,我多回来几趟,让你嫂子多来看看,前后街也方便。你的个人问题一直拖着不是个事儿。你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小家庭,也能少跟秀英起争执。”
高秀玲眼眶泛红,委屈道:“哥,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天就嫁,娘就交给你了。”
高吉梁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志向,婚姻是人生大事,找对象不是儿戏,咋能说嫁就嫁?你也别太倔了,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要不我给你介绍?”
高秀玲心想,哥哥认识人多,自己是公社为数不多的铁姑娘,虽然不如姐姐高秀平多才多艺,也不能差哪去,姐姐能找个文化人,自己如果也能找个有文化的,该多好。
可是,她眼前闪过姐姐远嫁后,每次回娘家的疲惫。从北海边到南海边,十多里的路程,她每次回一趟娘家,都是披星戴月,难怪姐夫说她不想回娘家。
她眼前闪过母亲被秀英顶撞时偷偷抹泪的背影,闪过郑忠诚那次帮她修锄头时笨拙却认真的样子。
他家的土坯房是破了点儿,但离娘家近,隔着两条街就能听到娘的咳嗽声。
哥哥每天忙着公社的工作,嫂子本来跟娘就有隔阂,秀英又整天跟娘顶牛,自己即使嫁人,也不能离家太远,这么想来,郑忠诚最合适。
高秀玲表面不多言语,但是自己主意特正,自己想清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扳倒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告诉高吉梁:“哥,不用你介绍,我明天就嫁人,郑忠诚托村长提媒,我同意。”
高吉梁坚决反对:“不行,不行,他那个家庭,你去了光受罪了。”
高秀玲态度坚决:“哥,我心意已决。我不在乎他家条件,他人好就行,而且离咱家近,我能常回来照顾娘。”
高吉梁还想再劝,可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也无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可别后悔。”
曲桂娥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她没有阻拦,只是想好好操办一下,可是高秀玲不让母亲操办,连顿团圆饭都不让吃,她不想让娘操心,爹去世早,娘太不容易了。
曲桂娥很早就给女儿们准备了嫁衣,还有崭新的被褥,只是绣花枕头啥的还没来得及做,她绣了很多手工,都是为别人忙活,轮到自己的女儿出嫁,却没能给她时间。
高秀玲不在乎这些:“娘,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喝口凉水,吃顿舒服饭,别像现在这样天天吵架,您也跟着上火。”
高秀英见姐姐要草草嫁人,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二姐,我会好好照顾娘,你放心吧。”
高秀玲心想,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呀。
高秀玲的婚礼决定从简,但母亲曲桂娥坚持要按老规矩走一两样,窗户纸糊在外是必须的,她希望女儿的新生活明亮顺遂。
高吉梁把媳妇吴迪喊来帮忙,将糊窗户纸的活儿弄得像个小仪式。
曲桂娥熬了浆糊,拿出早就备好的厚实窗户纸和韧性好的高粱纸。
高吉梁负责清理旧窗棂,吴迪负责刷浆糊,曲桂娥则小心翼翼地将湿润的窗户纸糊上,再用干净的布巾轻松抹平,最后贴上象征喜庆的红色窗花。
高秀英冷眼旁观,嘴里嘟囔“形式主义”。
高秀玲原本也不在意,但当她看到母亲佝偻着身子,那么认真的对着窗户哈气,检查是否平整,夕阳给母亲花白的头发镶上一道金边时,她的眼眶湿了。
这扇新糊的窗户,成了母亲沉默而厚重的祝福。
婚礼当天,“养个孩子吊起来”的悠悠车作为吉祥物, 由大伯高殿玉和大娘刘巧翠一起带过来,说了许多“早生贵子”的吉利话,让高秀玲闹了个大红脸。
高秀玲特意叮嘱哥哥别告诉姐姐和姐夫,她担心怀着身孕的姐姐一定会着急回来,一旦出现意外划不来,不就结个婚吗,两个人搬到一起过日子而已,何必惊天动地?
高秀玲嫁出去的第三天,按规矩回门。她人还没进家门儿,就听见院里传来高秀英又尖又高的声音,似乎在和谁争执着什么,中间还夹杂着“你说我跟谁长得像?你能说出这是什么原因吗?”
这又是闹哪一出呢?难道秀英又和娘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