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批拜年的客人,曲桂娥舒了口气,转身回屋。门槛还没跨过去,叮铃铃,邮差的自行车停在了门口。
一封来自军营的家书递到她手里,拆开,是熟悉的问候,可读到“津帖”时,她捂着胸口的手,却微微僵住了,这家书太沉了。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春节,曲桂娥没有寂寞。
原本以为大女儿高秀平出嫁了,家里少了气氛。但是一群孩子和小驴崽喜乐的闹剧,让这个家比往日更热闹。
娄翰林带着媳妇孩子过来拜年,酒喝多了,晚上没回去。
曲桂娥家西屋租给了一群城里来的知青。这些年轻人在家时大约没怎么做过这些琐碎家务,屋子里常有些凌乱,胡乱堆放的衣物,忘了洗的搪瓷缸子,甚至破了洞的袜子就塞在炕席子底下。
曲桂娥看着不忍,这些大孩子离家在外不容易,她得了空就过去悄悄拾掇拾掇,看到需要缝补的衣裳,也顺手就给补好了。
时间长了,孩子们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春节回家过年东西都没收拾。曲桂娥让娄翰林一家四口住在男知青那个屋子里,毕竟,女孩子娇贵。
她转身到女知青那屋,手指抚过枕边那本卷了边的《青春之歌》,指尖沾上一点淡淡的城里才有的香皂味儿,她小心地把书放正,心里想着这些姑娘爱干净,屋子里收拾得更清爽些。
院里大辉、二辉的尖叫和家宝、玉胜的笑嚷,混着小驴崽昂昂的撒欢儿声,像一锅滚开的沸水。
曲桂娥倚着门框,眼睛扫过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嘴角噙着笑,那喧闹声在她耳中,是实实在在的人气儿。
大年初一,曲桂娥安排娄翰林和高吉梁一起带家人去给曲万和兄弟拜年,碰上王金凯一家过来拜年,所以他们就一起前往。
一帮人去曲家拜年,整出好几段插曲,待日后细细品味。
他们回来后,曲桂娥没有过问细节,只是试探着问娄翰林:“翰林,你从家里出来,跟岳父母怎么说的?这赶上过年,家里一定有客人,你不需要在家里帮着忙活,陪陪客人吗?”
娄翰林挠挠头,笑道:“二婶,我跟他们说了,这边过年人多热闹,我来这边给您拜年,他们也理解,说让我在这边好好陪陪您。”
曲桂娥点了点头,又说:“你岳父母都是明事理的人,不过这大过年的,你也别在这边待太久,还是应该回去陪陪他们,关键是,帮忙接待客人,毕竟,你的身份跟吉梁不一样。”
曲桂娥手指无意识捻着围裙一角粗糙的毛边,目光却像细密的针脚,仔细缝补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提到“身份跟脊梁不一样”时。
翰林忙应道:“二婶,我知道,我这就回去。”正说着,大辉二辉攥着小鞭跑了进来,粗糙的火药纸蹭着棉袄发出沙沙声,吵嚷声炸得人脑仁疼。
娄翰林眉头锁紧,腮帮子绷得像块石头。想吼,又碍着大过年的喜气,生生憋了回去。
吴月赶紧跟进来,说道:“二婶,您别介意,这俩孩子调皮得很,我们这就回去,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曲桂娥笑着摆摆手:“不碍事,孩子嘛,就该活泼点。我不是要撵你们,可别想歪了,我是替你们父母着想,这过年,就图个热闹,有小孩子才热闹,我巴不得你们都在这玩呢。”
娄翰林赶紧接过话茬:“二婶你说什么呢?我来这里就是在家一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就带孩子回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我有空再来看您。”
曲桂娥有些不舍,她眼圈泛红:“翰林,你别怪我,主要是,你岳父那身份,这过年了,家里客人一定不少,我就想……”
娄翰林忙说:“二婶,我知道,我会帮他好好接待客人。您放心吧。”
高吉梁想留他喝酒:“要不吃过午饭再回去吧?我们中午跟金凯姐夫一起喝酒。”
娄翰林说:“不喝不喝,一喝就多,还是尽快回去,我们的老丈人该着急了,你明天才回去,可我跟你不一样。”
他喊住大辉和二辉,可是两个孩子没玩够,不想回去,吴月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娄翰林憋着性子,寻思这大过年的,总不能揍他们吧?
正在娄翰林无奈之际,王金凯有了主意,他看大辉和二辉愿意跟儿子玉胜一起玩,就喊来玉胜:“走,玉胜,带弟弟们去你金庚叔叔家拜年去,我们在路上边走边放小鞭。”
王金庚是王金凯本家堂弟,在供销社当经理,住在吴国富一个屯子,王金凯去他家正好与娄翰林同路。
那时候的交通工具基本都是自行车,过年的时候拖老婆带孩子的,自行车不够用,就基本上靠十一号车慢慢丈量,正好带孩子们跑一跑,权当锻炼身体。
曲桂娥听说王金凯也回去:“金凯,怎么你也要走,中午在这吃了饭再走,大过年的,哪有不留下吃饭的。”
王金凯笑着说:“小姨,我们过来看看您挺好,就放心了,趁着拜年的机会走走,顺便聊聊工作方面的事情,多交流交流,平时忙,很少在一起坐坐。”
曲桂娥寻思也对,过年真的是访亲会友的好机会,她见挽留不住,便说:“那行,你们路上小心着点。一起走还是个伴。”
娄翰林和王金凯两人谢过,开始招呼自家老婆孩子准备出发。大辉、二辉听到要去金庚叔叔家,还能在路上放小鞭,这才不闹着要玩了,乖乖跟着大人。
玉胜很会哄弟弟,把小老二管得服服帖帖,叫干啥就干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小子是女孩呢。
曲桂娥亲昵地逗他:“二小子,你是丫头吧?可真听话。”
宋美贵笑着说:“他呀,在外面装样子,回到家就开作。”
曲桂娥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子都这样。”
一家人把客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曲桂娥转身回屋。
刚迈进门槛,就听到一阵清脆得有些突兀的自行车铃声。原来是村里的邮递员,他给曲桂娥送来了一封信。
曲桂娥有些疑惑,这大过年的会是谁来信。拆开一看,竟是远在部队当兵的继子刘佳玉。
佳玉信里诉说着对家人的思念,因部队有纪律不能回家过年的愧疚,还说自己在那边一切都好,让家里人勿念。
曲桂娥眼眶微微泛红,把信贴在胸口,心中满是对儿子的牵挂。尽管不是亲生的,但是她早已经把佳玉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都上心。
佳玉信中还说:“娘,部队里啥都不缺,我每月军贴发下来就给你寄回去了,军贴不多,你别不舍得花,你想买啥就买啥。”
曲桂娥盯着军贴几个字,心里满是疑惑,军贴?
她下意识攥紧了胸口,仿佛那薄薄的纸页有千斤重,目光一遍遍扫过那行字,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细微的尘埃都在不安地舞动。
刚去部队的时候,他往家里寄过照片和信,后来也寄过几封信,开始的时候确实说过要把军贴寄到家里。这孩子孝顺,对曲桂娥这个继母堪比亲娘。
一晃三年过去了,可是,军贴在哪里?曲桂娥连影子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