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桂娥给大女儿高秀平起了个“嘚瑟疯”的外号,玲玲和英子跟着起哄叫个不停。
娄翰林不爱听:“都闭嘴,你们俩想嘚瑟也嘚瑟不起来!”
玲玲识趣地把嘴闭上,英子则不服气地说:“想嘚瑟谁不会啊?娘说就要像哥那样稳重才好,不让我们像姐一样瞎嘚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娄翰林和高秀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
曲桂娥在忙着做饭没听见。灶堂里的柴火啪啪作响,将曲桂娥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如同她飘摇的心事,铁锅里炖菜的香气裹着蒸汽,模糊了她那张过早爬上皱纹的脸。
高秀平转身出去,在院子里转悠一圈,象征性拾掇拾掇,用以掩饰心中的不快。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院子,高秀平站在槐树下,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泪痕。
娄翰林跟着出去:“秀平,二婶的意思是想让玲玲和英子学会思考,她们没有你勇敢,不能像你一样干啥都行。”
刘佳玉悄悄跟在后面:“姐,你别生气,大哥他看似稳重,但他没有你勇敢,你们互相学习。”
娄翰林趁机开导:“对啊,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互相帮助,我们也一样。”
高秀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谁说我生气了,我哥确实厉害。”
正说着,高吉梁从姥姥家匆匆赶回来:“你们聊啥呢?”
曲桂娥正要招呼孩子们吃饭,见儿子回来,吃惊地问:“不是说今晚在姥姥家吃饭吗?怎么回来了?”
高吉梁摸摸后脑勺:“姥姥在大舅家里,大舅妈问这问那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我……”
娄翰林明白高吉梁的苦衷,毕竟,改写的履历最怕见光,哪怕是亲戚。这点他挺佩服高吉梁,的确是稳重,换成高秀平,可能两分钟就露馅。
曲桂娥心疼地看着儿子:“回来就回来,正好家里人还没吃饭呢。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咸肉炖豆角的香气弥漫开来,却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吃饭时,大家有说有笑,气氛倒也融洽。
曲桂娥在给高吉梁夹菜的手微微颤抖,筷子尖上的肉片在传递过程中轻轻晃动,像在走钢丝。
高秀平时不时偷偷观察着娄翰林,心里对他所说的话有了更多的思索。而高吉梁虽然表面平静,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丝不自在。
饭后,大家一起收拾碗筷。玲玲和英子主动帮忙洗碗,高秀平也加入其中。娄翰林和高吉梁则坐在院子里,聊起了未来的打算。
高吉良在讲述沈阳见闻时,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老槐树,像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锚点。
娄翰林鼓励高吉梁要勇敢面对可能出现的问题,高吉梁认真地点点头。刘佳玉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插上两句话。
娄翰林把他支走:“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待着去。”
刘佳玉很不服气,他偷偷拿出辣椒面当烟叶,在作业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学着大人的样子卷烟抽。结果被辣椒面呛得满院子跑,活像着火的炮仗,引来在东院玩耍的玲玲和英子。
夜色渐深,大家各自回房休息。高秀平躺在土炕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有些累挺,哥哥才回来几天,母亲就把重心移走,这也太快了吧?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赚个“嘚瑟疯”的美名?
第二天一大早,高秀平爬起来就要去姥姥家,被同样早起的娄翰林看见:“秀平,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高秀平说:“我有些想美学四姐,我想让她来我们家住。像以前那样给我辅导。”
娄翰林说:“我可以给你辅导呀!你想学啥?”
高秀平说:“我啥都想学,你也教会我许多东西,每个人的思想都不一样。”
娄翰林表示赞同:“你不用去了,我写一封信,让玲玲捎给曲老师。”
高秀平说:“好啊,我写字慢,寻思着有写字的功夫,不如去一趟。你快去写吧。”
娄翰林赶紧跑回屋子里写信,写完信后,他折成双菱形,交给刘佳玉:“这个要亲自交到曲老师手里。秀平想让玲玲捎,我还是信任你。”
刘佳玉好奇地问:“里面写啥了?不会是……”
娄翰林拍了他脑门一下,刘佳玉“哎吆”叫了一声。
娄翰林拍刘佳玉脑门的声音清脆得像夏天掰开的第一根黄瓜:“想什么呢?就是想请曲老师到我们家住。”
刘佳玉一听就高兴:“那是好事,我们家又多个人,可以叫作快乐大队。”
娄翰林说:“我们可以叫成长小分队。我们这个特殊群体在一起互帮互助,共同成长。”
刘佳玉一听成长二字,仿佛自己一下子长大:“我就希望自己马上成为大人,跟你们一起干活挣钱。”
娄翰林笑着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读书,你先把信捎到,还不知道曲老师能不能来呢。”
高秀平也感觉让刘佳玉捎信比较稳妥,如果让玲玲和英子捎信,女孩子好奇心强,说不定打开看了,然后叠不出原来样子,把信纸都嚯嚯坏也不好说。
曲美学是长胜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正好教刘佳玉。她对这个特殊的亲戚格外关注,这孩子诚实率真,与人为善,可就是不爱学习。
一家人吃过早饭,娄翰林和高秀平一起先出门,他们习惯早早来到生产队。高吉梁不愿意去那么早,他认为没必要在这种小事情方面占上风。
娄翰林告诉高秀平,这就是稳重的人的表现,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学习大哥的做法。
高秀平则不以为然,那叫啥稳重,那分明就是心虚,他不敢在人多的场面多待,怕自己的事情露馅。我就不怕,我敢在任何人面前说出自己的亲身经历。
娄翰林看着高秀平充满信心的姿态,他有些迷茫,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向未来的生活呢?
刘佳玉、玲玲和英子一起上学,刘佳玉因为今天书包里多了一封信,走起路来格外轻盈,书包里的信像一片羽毛,轻轻挠着他雀跃的心,让玲玲和英子莫名其妙。
英子忍不住问:“二哥,翰林大哥是不是向女生表白?”
刘佳玉笑着说:“你说什么呢?难道你没看出来吗?翰林大哥喜欢的是咱姐。”
英子不信:“我看不像,娘都说姐是嘚瑟疯,翰林大哥那么有才,长得威武英俊,能看好咱姐那样的嘚瑟疯吗?”
玲玲不高兴:“你再不许说姐是嘚瑟疯了,我也不说了。我看谁也没有咱姐有能耐。美学四姐挣钱有咱姐多吗?”
刘佳玉撇撇嘴:“你懂啥,咱姐勇敢又能干,翰林大哥就是欣赏咱姐这点。而且大哥说了,让曲老师来家里住,是为了给咱姐辅导学习,要是不喜欢咱姐,费这劲干啥。”
玲玲也在一旁帮腔:“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刘佳玉说:“说的就是,我就是太小了,我如果大几岁,我就娶咱姐当媳妇儿。”
英子还是半信半疑,嘟囔着:“那等见到美学四姐,我得好好问问。”
到了学校,刘佳玉赶忙把信交给曲美学。曲美学看到信纸叠得板板正正,又看到“曲老师亲启,寄信人高秀平”几个字,字迹粗狂有力,一定是娄翰林代写的,他可真够心细。
她打开信看完后,露出温和的笑容。平心而论,放着自己家不住,到姑姑家里,怎么说也是寄人篱下。
但是她以前在小姑家里住过,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小姑家唯一的男孩高吉梁不住家里,三个妹妹对她很好,小姑对她也好,关键是,她在这个家里有被需要的感觉。她喜欢那种感觉。
后来小姑家出现多次变故,房子换了又换,人员变动频繁,她被父亲强行叫回家。她不愿意在自己家住,哥哥曲明清欺负她是小事,她不能容忍一家人对她的忽略。尤其是母亲。
曲美学不想回忆那些不开心的事。小姑家里现在换了大房子,居住条件比之前好多了。不同的是高吉梁弟弟回来了,她比高吉梁大两岁,今年二十岁,高吉梁十八岁。
曲美学决定去小姑家住一段时间,重温那种被需要的温暖。放学后,她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直奔小姑家。
到了小姑家,曲美学受到了大家热烈的欢迎。高秀平更是兴奋得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娄翰林看着高秀平开心的模样,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奇怪的是,曲桂娥对自己的亲侄女没有了之前的温度,这让曲美学有些失望,“也许小姑是累了吧,别多心!”曲美学自我安慰。
高秀平家六间房子,东面三间和西面三间独立门户。男生都在西面三间住,女生都在东面三间住着。
高吉梁自己住一间,娄翰林和刘佳玉住一间,他们东西屋住着,中间的那间厨房由于不用做饭,就闲着。
东面那三间,曲桂娥自己住一间,高秀平、玲玲、英子住一间。曲美学来了,曲桂娥让玲玲和英子过来跟她一起睡,让高秀平和曲美学两个人一起睡。
玲玲和英子也要抢着跟曲美学一起睡,于是高秀平给她俩立规矩,每天留额外作业,谁完成好就可以过来跟她们一起睡。
经过这样的周密安排,六间房子都住满了,高秀平感到房子还是小了,再大点是不是更自由些,让母亲单独睡更好。看来赚钱多就是好,还得想办法多赚钱才是正道。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曲美学讲了一些高秀平离开学校后的事情。有好几位老师离开教师岗位。吴永正老师走的时候高秀平知道,后来司永鹏老师也离开了。
不过,他们几个离开后都是到公社当干部,只有高秀平不当老师选择种地,确实够另类。
高吉梁主动讲了一些沈阳的见闻,他把自行车说成“铁驴子”,惹得刘佳玉笑出了猪叫声。
曲美学没有深入询问,她隐隐感觉高吉梁不愿意多说自己在沈阳的往事。
她突然想起:“吉梁,那天在我们家,我娘她也是出于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奶奶让我娘做你爱吃的咸肉炖豆角,你却生气走了没吃饭,奶奶念叨好几天呢。”
高吉梁吞吞吐吐:“我没生气,我着急回来有事呢。”
曲桂娥忙替儿子解释:“吉梁好多年没回家,有些生分,慢慢适应一下就好了。等哪天让他再去看看姥姥。”
高秀平不愿意探讨这个话题:“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我还想让四姐给我上课呢。”
于是三个男生鱼贯而出,到西面那处房子睡觉去了。
曲美学跟着高秀平来到西屋,干净整洁的墙上贴着绿底粉红牡丹花的窝纸,曲美学看了又看,她的手指扶过牡丹花时,那些怒放的花朵在瓦斯灯下仿佛有了生命:“秀平,这房子真不错!以前都说我们曲家最有钱,房子最好。
“后来,高殿俊家儿子做生意挣钱为家里盖了全村最好的房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房子竟然变成你的了。更神奇的是,我居然也住进这房子里。”
高秀平说:“有啥奇怪的,就是拼命挣钱呗。有钱就有一切,我是认准挣钱这条道了,只要能挣钱,让我出点力不算什么。”
曲美学想到自己微博的工资,没有底气继续说人生:“秀平,你不是想学习吗?我教你吧,你想从哪开始学。”
高秀平笑了:“四姐,你还来真的?我就是闷得慌,找你来跟我聊天,聊聊人生。我现在心都撂荒了,能学啥?”
曲美学也笑了:“我还以为是真的,还为你带来些纸笔。”
高秀平说:“纸笔我要,有空我学学写字识字,算术也得学点,慢慢再说,今天不学。反正又没有作业。”
曲美学说:“跟我学习我会留作业的,你不是无所畏惧吗?给你整点难度大的。”
高秀平说:“谁说我无所畏惧了?我怕我娘,她不喜欢我。”
瓦斯登的火焰突然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曲美学很震惊:“秀平,可不能瞎说,小姑她对你够好的了,哪像我娘……”
高秀平说:“那天英子说,我娘让她们学哥哥那样稳重,别学我嘚瑟疯。”
曲美学说:“小姑真的会说这样的话?当初她自己被爷爷奶奶卖了,自己受尽委屈,怎么还会让自己的孩子也受同样的委屈呢?”
高秀平说:“我小的时候没有发现,我哥没有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自从哥哥回来后,我娘对我挑剔多了,嘚瑟疯的外号是她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
曲美学陷入沉思:“知道我为什么爱到你们家住吗?就是想逃离那样的重男轻女的家庭感觉你们家没有这样的氛围,活得轻松,这样的日子真的成为过去了吗?”
高秀平说:“也许是我多想了。”
曲美学轻轻拍了拍高秀平的手:“秀平,你别多想,小姑或许只是随口一说。而且你这么能干,大家都看在眼里。”
高秀平勉强笑了笑:“希望是我想多了吧。四姐,咱们还是聊聊别的开心事。”
两人又聊了些学校里的趣事,高秀平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夜深了,曲美学打了个哈欠:“秀平,时间不早了,咱们睡吧。”高秀平点点头,吹灭了瓦斯灯。
黑暗中,高秀平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母亲的话和哥哥回来后的种种情景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
而此时,娄翰林在西屋也辗转反侧,他担心着高秀平会不会真的因为那些话而伤心。他自己一个孤儿没有亲人,自从来到曲桂娥家,他感到家的温暖。
对于他来说,一个问候、一碗热汤、一件干净整洁的衣服都是恩情,他没有资格挑剔。他看到曲美学和高秀平由于父母的偏爱心里不平衡,感觉孤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轻松。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进院子,娄翰林早早爬起来,却见刘佳玉迟迟不动。他感觉纳闷:“还不赶快起来,懒啥被窝,不上学了?”
刘佳玉皱了皱眉:“我不想上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