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屯子里的公鸡还没打鸣,郭春海就轻手轻脚地从炕上爬起来。
他摸黑套上靰鞡鞋,羊皮袄的衣襟扫过炕沿,带起一阵带着松木香的冷风。
乌娜吉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把怀里的孩子往暖处搂了搂。
再睡会儿。郭春海轻声说,往灶坑里添了把柴,我烧上水就走。
铁锅里的冰碴子刚开始冒泡,院门就被推开了。二愣子顶着满头霜花钻进来,鼻子冻得通红:春海哥,托罗布老爷子说冰层够厚了,让咱们带着冰镩子去黑龙湖!
郭春海从碗柜里掏出五个粗瓷大碗,挨个倒上滚烫的炒面糊糊。面香混着桦木柴的烟气在屋里弥漫开来,二愣子捧着碗吸溜得震天响。
慢点,烫着。郭春海把自己的碗推过去,格帕欠呢?
在套爬犁呢!二愣子抹了把嘴,白桦姐从林场借了张新网,说是尼龙丝的,比麻网结实十倍!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狩猎队的五个人就踩着积雪出发了。郭春海打头,羊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是格帕欠拉着的爬犁,上面堆着渔网、冰镩和几个桦皮桶。托罗布老爷子走在最后,时不时停下用柳木拐杖敲敲冰面。
听这声儿,冰少说有两尺厚。老爷子眯起眼睛,开春头一网,得选对地方。
黑龙湖像块巨大的毛玻璃,静静地嵌在山坳里。郭春海蹲在湖边,从怀里掏出个铜钱系在麻线上,做成简易的铅垂。他小心翼翼地把铜钱垂到冰面上,耳朵几乎贴上去。
这儿!他突然指向湖心偏东的位置,冰下有气泡声,鱼群在换气呢!
格帕欠卸下冰镩——这是根两米长的铁杆,一头磨成三棱锥形。他往掌心啐了两口唾沫,抡起冰镩狠狠砸向冰面。的一声闷响,冰碴子溅起老高。
我来。郭春海接过冰镩,找准角度连续凿击。他的动作又快又准,每一下都落在同一个点上。冰层渐渐出现个白印子,接着是裂纹,最后裂开个碗口大的窟窿。
二愣子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向冰窟窿!郭春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腰带,自己却因反作用力摔在冰面上。爬犁上的麻绳被惯性带得滑过来,郭春海抄起绳子往腰间一缠,打了个扎实的猎人结。
趴平!别乱动!他冲二愣子吼道,同时把绳头甩给格帕欠。
冰层在二愣子的挣扎下发出不祥的声。托罗布老爷子赶紧把爬犁横过来增加受力面积,白桦已经解下绑腿的布带准备救援。郭春海像条水獭似的贴着冰面爬过去,抓住二愣子的衣领慢慢往回拖。
裤腿...冻住了...二愣子牙齿打颤。
郭春海摸出猎刀,地割开他被冰水浸透的棉裤。众人合力把落汤鸡似的二愣子拽到安全地带,乌娜吉带来的干衣服派上了用场——她不知何时也跟来了,怀里还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
就知道你们毛手毛脚。她递给二愣子一件絮着乌拉草的棉袄,穿这个,我爹留下的。
重新选了个位置,这次由经验最老的托罗布主持凿冰。老爷子先在冰面上画了个直径两米的圆,然后指挥大家沿着线均匀凿孔。郭春海负责最费力的主冰洞,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在冰面上,立刻冻成小冰珠。
见水了!白桦突然喊道。她凿的孔里冒出一股清亮的湖水,带着股特有的腥气。
十二个冰孔围成环形,最后用冰镩打通中间的连接部分。巨大的冰块被铁钩拖上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冰层断面清晰地显示出冬季鱼群活动的痕迹:一道道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
看这纹路走向,托罗布用拐杖指点着,鱼群多在东南角活动,咱们把网下在那儿。
白桦展开新渔网。尼龙丝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网眼比指甲盖略大,铅坠子整齐地缝在底边。郭春海检查了一遍网绳,特别在接头处多挽了个死结。
下网是技术活。格帕欠用长竹竿把网绳依次穿过各个冰孔,郭春海在末端调控网口张合。当整张网像朵倒扣的花沉入水中时,乌娜吉把孩子交给二愣子,自己跪在冰面上开始计时。
老规矩,一炷香。她点燃根自制的松香,鱼惊了要缓一缓。
等待的时间里,众人围着火堆烤土豆。托罗布从怀里掏出个扁铁壶,轮流给大伙儿抿一口驱寒。那是用五味子泡的土酒,酸甜里带着股药香。郭春海掰了块烤得焦黄的土豆喂给孩子,小家伙笑得露出两颗乳牙。
到点儿了!乌娜吉突然站起来,香灰正好落尽。
起网比下网更费力气。网绳绷得像弓弦,冰面被带得嗡嗡震动。格帕欠和二愣子一起拽绳,郭春海拿铁钩随时准备搭手。当第一缕网衣露出水面时,立刻有银光闪动——是条三斤多的狗鱼!
好兆头!托罗布拍腿大笑,狗鱼开路,后面跟着大货!
网越起越沉,冰窟窿里的水像开了锅。白桦用抄网捞起挣扎的鱼,乌娜吉负责按种类分装。突然,网绳猛地一沉,郭春海差点被带进水里。
大家伙!他大吼一声,脚蹬着冰面往后仰。
水面炸开,一条金红色的大鱼凌空跃起!它足有半人长,鳞片上沾着冰碴子,鳃盖张得像两把小扇子。
哲罗鲑!托罗布声音都变了调,还是金鳃的!
大鱼疯狂扭动,网绳勒进郭春海的手掌。格帕欠赶紧把爬犁杆插进冰缝当支点,二愣子扑上去抱住郭春海的腰。经过五分钟角力,那条罕见的金鳃哲罗鲑终于被拖上冰面,尾巴拍得冰碴子四溅。
少说十五斤。郭春海用膝盖压住鱼身,手法娴熟地摘钩,你们看这鳃色,像不像朝霞?
乌娜吉赶紧拿来最大的桦皮桶,装上半桶湖水养着这条宝贝。孩子好奇地伸手摸鱼尾,被溅了一脸水花也不恼,咯咯笑个不停。
正午时分,收获已经堆成小山:十七条狗鱼、九条鲫鱼、三条哲罗鲑,还有意外捞上来的半桶湖虾。托罗布蹲在冰窟窿旁,突然用拐杖搅了搅水。
不对劲,老爷子皱眉,水里有铁锈味。
郭春海趴下去闻了闻,脸色立刻变了:是电网!有人在下游电鱼!
众人抄起家伙就往湖对岸跑。绕过一片芦苇荡,眼前的景象让人怒火中烧——三个陌生男人正在冰面上摆弄一台柴油发电机,两根电线直插进冰洞里。周围漂着十几条翻白肚的鱼,大的小的都有。
住手!格帕欠第一个冲上去,一脚踢翻了电瓶。
那三人显然不是善茬,领头的从腰间抽出把杀猪刀:少管闲事!这湖是你家的?
郭春海不动声色地解开缠在手上的网绳:兴安岭的规矩,开春不捕母鱼,不用绝户网。他指了指冰面上几条肚子鼓胀的鲫鱼,这些都要产卵了。
规矩?刀疤脸往冰上啐了一口,老子就是规矩!
冲突一触即发。二愣子抄起冰镩刚要上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哨声——是林场的巡逻队!三个电鱼贼慌了神,收起设备就跑。格帕欠想追,被郭春海拦住:先把受伤的鱼救了。
他们用桦皮桶装了些轻微电晕的鱼,转移到上游干净水域。乌娜吉发现岸边有处温泉眼,便把孩子交给白桦,自己跪在冰水里给鱼做——轻轻按摩鳃盖,让温泉水缓缓流过鱼身。
这条活了!她突然欢呼起来。掌心里一条银鲫动了动尾巴,倏地游向深处。
回屯的路上,爬犁沉得压出深深的辙印。金鳃哲罗鲑被单独装在盛满水的桦皮桶里,由二愣子小心拉着。路过林场时,郭春海特意送了条狗鱼给值班室。
电鱼的往三道沟方向跑了。他提醒道,发电机上有红油漆标记。
傍晚,狩猎队在郭春海家院子里分鱼。金鳃哲罗鲑被养在大水缸里,准备明天送到县里水产站。乌娜吉熬了锅奶白的鱼汤,里面只放了些野葱和盐巴,鲜味却飘出半里地。
今天这网值了。托罗布抿着酒说,开湖见金鳃,今年准是个好年景。
孩子已经在炕上睡着了,小手还攥着片亮晶晶的鱼鳞。乌娜吉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发现那片鳞在油灯下泛着奇异的虹彩。
留着吧,郭春海用细绳把鱼鳞穿成坠子,等孩子长大了,给他讲今天的故事。
夜深了,院里的鱼腥气引来只野猫。郭春海挑了条最小的鲫鱼扔过去,看那畜生叼着鱼蹿上墙头。黑龙湖方向传来隐约的冰裂声,那是春天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