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的清晨,老金沟的猎人们起了个大早。
郭春海掀开狼皮褥子时,乌娜吉已经在火塘边熬好了小米粥,锅里还煮着十几个鸡蛋。
阿爸说今天要赶早集,姑娘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得她脸蛋红扑扑的,供销社年关最忙,去晚了要排长队。
郭春海披上犴皮袄子,走到门口掀开狼皮门帘。
外面天还没亮透,好几匹骏马已经套好了爬犁,呼出的白气在严寒中凝成霜花。
二愣子和格帕欠正忙着把处理好的野猪肉装车,每块肉都用椴树皮仔细包裹,防止冻得太硬。
海哥!二愣子看见郭春海,立刻挥舞着冻得通红的大手,猪皇的肉单独装了一爬犁,按你说的,连皮带骨都没拆!
郭春海点点头。
猪皇的肉比普通野猪肉更值钱,尤其是那张完整的皮子和那对獠牙,在县城能卖出好价钱。
他走到爬犁前检查,十头野猪的肉装了满满三架爬犁,少说有两千多斤。
阿坦布披着熊皮大氅走来,花白的辫子上结着霜花:都齐了?
齐了。郭春海搓了搓冻僵的手,这次带多少枪?
三把五六半,都装满子弹。老猎人眯起眼睛,年关底下,路上不太平。
乌娜吉端着热粥出来,众人围在火堆旁匆匆吃了早饭。临行前,阿坦布把郭春海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拿着,应急用。
郭春海打开一看,是五张大团结——这在1983年可是一笔巨款。
阿爸,这...
穷家富路。老猎人摆摆手,给丫头扯块花布,再打对银镯子。
郭春海心头一热,郑重地把钱贴身收好。阿坦布这是默许了他和乌娜吉的事,按鄂伦春人的规矩,男方送银镯就是定亲的信物。
太阳刚露头,五骑人马就出发了。郭春海驾着头爬犁,乌娜吉裹着羊皮袄子坐在他旁边;二愣子和格帕欠各驾一架爬犁跟在后面;托罗布则骑着马在前面开路。三把五六半分别藏在爬犁的草料堆里,随时可以取用。
爬犁在雪地上滑行,发出悦耳的声。馒头蹲在郭春海脚边,黑鼻头上沾满了霜花。小家伙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东张西望。
冷吗?郭春海问身边的乌娜吉。
姑娘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羊皮水囊:喝口酒暖暖?
郭春海接过水囊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滑下,顿时驱散了寒意。这是阿坦布用山葡萄自酿的,度数高但不上头。
正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休息。乌娜吉从爬犁上取下干粮——冻豆包和咸肉,就着溪水吃起来。格帕欠生了堆火,烤化溪水饮马。
海哥,二愣子啃着豆包凑过来,你说这次能卖多少钱?
郭春海在心里算了算:按去年行情,野猪肉六毛一斤,猪皇的能到八毛。加上皮子和獠牙,少说一千五。
一千五?!二愣子差点噎着,都够娶三个媳妇了!
乌娜吉一笑:那你打算娶谁啊?格帕欠的妹妹?
二愣子顿时涨红了脸:俺...俺不要媳妇...
众人哄笑起来。托罗布趁机起哄:二愣子害羞了!
说笑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郭春海警觉地站起身,手已经摸到了爬犁下的五六半。但来的只是几个赶集的鄂伦春猎人,双方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小心点好。托罗布压低声音,去年腊月,老巴图的爬犁就在这条路上被劫了。
休息完毕,队伍继续前进。随着离县城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有赶着爬犁卖山货的猎户,有挑着担子走亲戚的农民,还有几个骑牌自行车的公社干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年关将近的喜气。
太阳西斜时,县城灰蒙蒙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城门口排着长队,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在检查介绍信。郭春海掏出老金沟生产队开的证明,顺利通过了检查。
先去供销社卸货,他指挥道,然后找旅店住下。
县供销社比上次来时热闹多了,门口停满了装年货的马车和爬犁。穿蓝布棉袄的售货员站在台阶上吆喝:排队排队!猪肉每人限购二斤!
郭春海让二愣子看着爬犁,自己带着乌娜吉挤进人群。供销社里人山人海,空气中弥漫着酱油、咸鱼和煤油混合的复杂气味。柜台后的眼镜男忙得满头大汗,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称红糖。
同志,郭春海凑到柜台前,收野猪肉吗?
眼镜男头也不抬:介绍信!质量证明!检疫...
是我们,乌娜吉忍不住插嘴,上个月来卖熊胆的!
眼镜男这才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一亮:哟!鄂伦春的朋友!他立刻放下秤盘,有多少?
十头,其中一头是猪皇。郭春海压低声音,连皮带骨,新鲜着呢。
眼镜男顿时来了精神,跟旁边的售货员交代几句,亲自跟着郭春海出来验货。当他掀开椴树皮,看到那硕大的猪皇尸体时,眼镜都快掉下来了。
好家伙...这得四百斤往上!他激动地搓着手,等着,我去叫张主任!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来。张主任五十来岁,圆脸微胖,一看就是长年坐办公室的。但他检查野猪肉的手法却异常专业,手指在肉上按几下,又凑近闻闻,最后掰开猪皇的嘴看了看牙齿。
好肉!张主任拍板,普通野猪六毛五,猪皇的九毛!皮子另算!
这价钱比郭春海预计的还高两成!他强压住喜悦,沉稳地点点头:张主任痛快。
供销社的职工们立刻忙碌起来,过秤的过秤,记账的记账。猪皇的肉被单独放在一边,很快就引来一群围观群众。
同志,这肉卖吗?一个穿呢子大衣的中年妇女急切地问,我出双倍价钱!
我要后腿!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直接掏出了钞票。
张主任赶紧维持秩序:排队排队!先过公账,再零售!
趁着供销社忙活的功夫,郭春海把乌娜吉拉到一边:去买布吧,顺便看看银镯子。
姑娘眼睛一亮,但随即摇头:先办正事...
这就是正事。郭春海从贴身处掏出阿坦布给的钱,你阿爸交代的。
乌娜吉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山丁子,低着头绞着衣角,但眼里的欢喜藏不住。郭春海让二愣子陪她去百货商店,自己和格帕欠留下结账。
两个小时后,野猪肉全部过完秤。普通野猪净肉一千二百斤,猪皇净肉三百八十斤,加上三张完好的野猪皮和猪皇的獠牙,总共卖了两千一百三十五元六角!
开个收购单,张主任亲自打算盘,现金还是转账?
现金。郭春海毫不犹豫。这年头转账手续麻烦,而且生产队的账户取现还要层层审批。
张主任点点头,让会计去取钱,然后压低声音说:小郭同志,春节前还能弄一批野味吗?价格只高不低。
郭春海心头一动: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张主任苦笑,今年猪肉紧张,县里领导们的年货还没着落呢...
正说着,乌娜吉和二愣子回来了。姑娘怀里抱着个花布包袱,手腕上多了对亮闪闪的银镯子;二愣子则扛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针头线脑、糖果饼干等日用品。
办妥了?郭春海问。
二愣子兴奋地点头:乌娜吉砍价可厉害了!那售货员差点哭出来!
张主任看到乌娜吉手腕上的银镯子,眼睛一亮:鄂伦春姑娘?好福气啊!他转身对郭春海说,这样,你们要是能再弄十头野猪,我特批给你们二十箱北大仓,不要酒票!
这条件太诱人了。北大仓是黑龙江名酒,平时要凭票购买,过年更是紧俏货。二十箱酒带回老金沟,足够整个部落喝到开春。
成交!郭春海爽快答应,腊月二十五前交货。
会计送来了现金,厚厚两沓大团结,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郭春海当面点清,然后分成几份藏在各人贴身处——财不露白,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接下来是采购时间。有了张主任的特批条子,他们买到了许多平时要凭票的紧俏货:二十箱北大仓、十箱西凤酒、五十斤精盐、三十斤白糖...甚至还搞到了两桶煤油和几捆帆布。这些东西装了满满两架爬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太招摇了...托罗布忧心忡忡地说,要不分两批走?
郭春海摇摇头:天黑前必须出城。二愣子,去买几挂鞭炮。
二愣子不解:买炮干啥?
听响。郭春海意味深长地说。
采购完毕,五人找了家国营饭店吃饭。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就着大饼子,吃得人格外满足。乌娜吉小心地护着新买的银镯子,生怕溅上油星;二愣子则狼吞虎咽,连吃了五大碗还意犹未尽。
慢点吃,格帕欠笑话他,又没人跟你抢。
二愣子含糊不清地说:俺...俺饿嘛...
吃完饭,郭春海让托罗布去旅店退房——他改变主意了,决定连夜赶回老金沟。这么多贵重货物在县城过夜太危险,还是早点回去踏实。
太阳已经西斜,五骑人马赶着满载的爬犁出了城门。郭春海特意选了条偏僻的小路,虽然绕远但安全。乌娜吉裹紧羊皮袄子,不时回头张望。
有人跟着?郭春海小声问。
姑娘摇摇头:就是心里不踏实...
事实证明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当他们走到一片桦树林时,前方突然闪出十几个黑影,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家伙。
站住!为首的混混喝道,把爬犁留下!
郭春海眯起眼睛——正是上次在供销社外盯梢的那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