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怔怔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
那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掌心朝上,指节微微弯曲,掌纹由于距离她很近也能依稀可见。
风吹过天台,吹动狄安娜垂在肩头的长发,几缕细碎的金色从她耳边滑落,落在她冷白色的连衣裙上。
她的蛇尾静静蜷曲盘在楼顶的灰色水泥地上,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青光,就像被水洗过的玉石。
即使是现在,面对她这样的人,也只有只有坦然和温柔。
这一幕,和佐伊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遥遥重合了。
那时她还很年轻,还没有代号,还不是“尸鹫”。没有死去的战友,也没有那么多血、火和夜晚。
她只记得,在某次基础训练失败、狼狈倒在泥里、觉得一切都无法再继续的时候——有一只手也这样伸向了她。
“站起来,”那个人说,“我们得走了。”
只是,那只手,早在旧都陷落的那一天,就断在了废墟里,和整支涅墨西斯小队一起,永远地留在了回不去的地方。
那之后的她,从废墟中独自爬起,靠着一支断枪活下来,再也没有人向她伸出过手。她也不再信任任何“伸出手”的人。
可现在……
她咬紧了牙关,舌尖抵着上颚,努力让情绪稳定下来。她想开口,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拒绝:“我不需要。”
她想把这只手挥开,想冷笑着质问这个不知实力深浅的蛇希人:“你凭什么这么说?”
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只白皙的手就这么稳稳地停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就那么等着她伸手,就像是当年那样,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安静地伸着,她要做的只是无比信任的握住对方,任由对方拉起,无论她是脏是错、是弱是丑,都会被握住、拉起,然后一同继续往前走。
风,从天台掠过,带着高空特有的清冷,也裹挟着远处战斗的声音,一同钻进她的耳中。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极轻的叹息。
下一秒,她松开了枪。
狙击枪“哐啷”一声滑落在地,冰冷的金属与水泥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疲惫的回响。她的手臂也垂了下来,仿佛卸下了整个人的重量。
狄安娜没有多说,只是笑了一下,露出一双微弯的蛇瞳。她轻轻一倾身子,伸手,一把握住了佐伊那只终于犹豫地伸出、却又没伸完的手。
佐伊的指尖被握住的那一瞬间,指骨不自觉微微颤了一下。
那力道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温和。但那份从掌心传来的体温,却让她觉得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狄安娜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责怪、没有怜悯,也没有英雄式的劝说,仿佛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做了一件顺手的事,像是把一个摔倒的孩子从地上拉起来那样自然。
“走吧。”狄安娜轻声说道,“一起去见见那个原本就打算见面的人吧。”
佐伊被她稳稳地拉了起来,脚步微微踉跄,却终究还是站直了身体。
狄安娜蛇尾一动,人已经轻巧地从天台边上的楼梯口滑了下去,只剩下了一颗脑袋还能看见。
佐伊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那把落地的枪,然后缓缓闭了闭眼,再睁眼,她弯腰捡起狙击枪,将它背回背后,朝那个已经在楼梯转角等她的少女跟了上去。
刚走到转角,佐伊下意识地慢了一步。狄安娜那颗探出来的脑袋已经不见了,只有蛇尾还在阶梯最下方轻轻摆动。
然而下一秒,那条蛇尾忽地一顿,随后传来轻快的爬行声。狄安娜又从楼梯口倒退着探出半个身子,歪着脑袋看着她,一双蛇瞳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你好慢!” 她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就像是一起约好出游的好朋友,但是对方却是个严重的拖延症患者而发出的抱怨。
“你慢吞吞的,是不是想跑?”她说着,又理所当然地朝佐伊伸出了手。
佐伊愣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抗拒——但狄安娜已经不容拒绝地再度握住她的手。
佐伊嘴角微动,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出汗的掌心,然后闷声说了一句:“别拉太紧,我不习惯别人碰我。”
“那可不行。”狄安娜笑了,语气里甚至带着点顽皮,“你这副脚步不稳、眼神游移的样子,要是松开了我怕你又想开溜。”
“我哪有——”
“有。”
“……”
佐伊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狄安娜从从天台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楼道昏暗破败,墙上的电线早就风化得一段段剥落,像干枯的藤蔓垂挂在墙面,穿堂风吹过时会轻轻晃动,偶尔划过墙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空气中混杂着灰尘、铁锈和莫名的奇怪味道。楼道里,每走几步,就会有一簇簇以太结晶从墙面、地面、甚至天花板顶上凸出,像是某种异变的病灶,扎根在这栋早已被时代遗弃的建筑中,泛着彩色的光。
有时候整段楼梯被以太晶体半堵住,两人不得不侧身穿过那些缝隙,即便这样,狄安娜也没有撒开牵着佐伊的手。
佐伊也没有挣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牵着的那只手,掌心被温热的力道包裹着,她的目光微微晃了一下,又抬头去看那个走在前方的少女。
狄安娜轻巧地在昏暗中穿行,金发在微弱光线中泛着柔亮的光,蛇尾像是流水一般摇摆,轻巧的躲开楼道里的障碍。
那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明明对她来说早已陌生,甚至该被自己彻底摒弃,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无法再相信别人,只是没人再愿意握住她的手罢了。
两人下了楼,穿过楼前已经残破不堪的空地,一路顺着主路朝着城市东侧行进。
街道上已不复人迹,只剩破败建筑、被时间碾压过的广告牌和不再发光的路灯柱在风中嘎吱作响。
走出大概两三个街区,远远地,前方两道人影和一只邦布便映入了狄安娜的眼帘。
“诶?”她速度也轻快了些,“她们在看什么?”
佐伊也看到了——塞勒涅和卡戎正站在一具褐色的储运箱前,两人一左一右地望着箱盖,神情各异。
“她们怎么站那里不动了?”狄安娜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开口,“里面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
说着,她牵着佐伊的手就要加快脚步往那边走去。
可她没注意到身后的佐伊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眼中猛地浮现出一丝压抑的复杂情绪。
她当然知道箱子里是什么。
那是她特意留下的。
她亲自回到当初里拉小队遇难的地方,从废墟与焦土中一点点翻找出来——
那只褐色的储运箱里的东西正是里拉小队残留在现场的物品,只为了刺激卡戎,为了让那个“旧都叛徒”看清现实、重新痛苦。
那些物品——是死者最后的印记,也是活人难以逃避的枷锁。
狄安娜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情绪波动,仍旧欢快地冲了上去,声音清脆地叫了一声:“卡戎——塞勒涅——你们在看什么呢?”
阳光透过破损的楼体间隙洒在她的金发与蛇鳞上,微光晃得人眼前一热。
佐伊被牵着快步跟上,看着那道身影和前方的箱子,忽然觉得胸口像是卡住了一口凉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下意识握了握手,只有狙击枪才能给她一丝慰藉,却发现自己已经将它背在了身后。
她的手里,现在空着。
——而另外一只,仍然狄安娜牢牢地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