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落羽指尖残留的点心碎屑簌簌落下,在奏折上晕开一小片油渍。他盯着任余那张摘下面具后清俊苍白的脸,喉咙发紧,浑身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任余知道。 他早就知道。 这三个月来,他像个傻子一样,在他面前拙劣地表演着“任性骄纵”的戏码,而对方……一直在配合他演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被愚弄的恼怒涌上心头。落羽眼中的“稚气”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落羽”的锐利和冰冷。他缓缓直起蜷缩了三个月的脊背,肩膀线条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个破旧的布老虎。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久未正常说话的滞涩感,却再没有一丝伪装出的混沌,“什么时候发现的?”
任余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色,随即被更深沉的温柔覆盖。他放下手中的银质面具,那象征着东厂提督威仪的物件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从你第一次故意打翻药碗开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昏迷时,喂药从不会挣扎。那天的抗拒……太刻意了。”
落羽瞳孔微缩。那是他恢复记忆后的第三天,他以为自己演得天衣无缝!
任余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描摹着落羽的脸,贪婪地汲取着这张脸上每一丝真实的表情变化:“后来你画在军报上的乌龟……爪子是五趾。宫里的画师教过,五趾为龙,四趾为蟒。你潜意识里……还记得。”
落羽的指尖掐进布老虎破旧的棉絮里。该死的细节!他竟忽略了这点!
“为什么不拆穿我?”他声音冷了下来,眼中满是警惕和不解,“看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演戏,很有趣?”
任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要害。他垂下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痛苦。
“我怎么敢?”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克制,“我怕……怕拆穿了,你会连这点‘任性’都不肯施舍给我。怕你……彻底消失,回到那个只有恐惧的壳里。”
他抬起头,眼中的脆弱和深情赤裸裸地展现在落羽面前,毫无保留:“我宁愿你骗我,宁愿陪你演这场戏,宁愿看着你‘任性’地试探我的底线……至少那样的你,是活的,是有情绪的……是我记忆中那个……鲜活的九殿下。”
落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任余眼中的情感太过浓烈,烫得他几乎无法直视。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喉结滚动,胸口起伏得厉害。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他冷笑,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你以为纵容我任性胡闹,就能抵消你把我推下悬崖的事实?”
任余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利剑当胸穿过!眼中的痛色再也无法掩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摇摇欲坠。
“不能。”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永远不能。”
他缓缓跪了下来,不是朝臣对帝王的礼节性跪拜,而是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微微颤抖。
“我不求原谅……安落。”他唤出这个名字时,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我只求……一个能赎罪的机会。用我的余生……护着你,宠着你,把当年那个骄纵任性的九殿下……一点一点,养回来。”
他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过清瘦的脸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绝望的希冀:“你可以继续恨我,可以继续骗我,可以把我当成最卑贱的奴才使唤……只求你……别再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那个会任性、会胡闹、会画小乌龟的安落……才是我……最想守护的。”
落羽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任余——脆弱、卑微、毫无防备,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任他践踏或珍惜。这与记忆中那个冰冷狠戾、将他推下悬崖的东厂提督判若两人。
小笼包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喵……宿主……他黑化值清零后,悔恨值和爱意值都爆表了……他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落羽没有回应。他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任余,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涌。恨吗?当然恨。但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任余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毫无底线的纵容,像温水煮青蛙般,悄无声息地软化了他心中的坚冰。
更可怕的是,当他“任性”地试探时,当他“骄纵”地胡闹时,他竟然……从中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快感。那种被无条件包容、被无限宠溺的感觉,像是毒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理智。
“起来。”最终,落羽冷冷地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冽,却不再带着伪装出的混沌,“堂堂东厂提督,跪着像什么样子。”
任余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缓缓抬头,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闪烁,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落羽别过脸,不看他灼热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老虎空荡荡的眼眶:“我只是……懒得再装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还有……那个面具,丑死了。别戴了。”
任余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想要上前,却又怕惊扰了落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个得到糖果却不敢吃的孩子。
“好……不戴了……再也不戴了……”他语无伦次地应着,眼中的泪意更甚,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陛下……不,殿下想要什么,我都……我都……”
“我要出宫。”落羽突然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挑衅,“现在。微服。去城南的集市。听说今晚有灯会。”
任余的表情瞬间凝固。出宫?微服?以落羽现在的身体状况和朝局动荡的程度……太危险了!他下意识地就要反对:“可是殿下的伤……”
落羽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久违的、属于“骄纵九皇子”的恶劣笑容:“怎么?刚才谁说‘什么都给’的?这就反悔了?”
任余哑然。他看着落羽脸上鲜活的表情,那熟悉的、让他魂牵梦萦的任性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了一把,又酸又软。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无奈和纵容:“……好。但必须让我贴身跟着。还有暗卫……”
“啰嗦。”落羽撇嘴,随手将那个破旧的布老虎丢在案几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寝衣因为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锁骨。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任余一眼,“还不去准备?要本殿下等你到什么时候?”
任余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耳尖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连忙低头,声音有些发紧:“是……我这就去安排。”
转身时,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的殿下……真的回来了。那个鲜活的、任性的、会对他颐指气使的九殿下……回来了。
至于出宫的风险?朝局的动荡?呵……谁敢动他的殿下,他就让谁生不如死。
落羽看着任余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不再伪装颤抖,灵活地活动了几下。小笼包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喵……宿主,你真的原谅他了?】
【原谅?】落羽在心中冷笑,【哪有那么容易。】他拿起案几上的布老虎,指尖轻轻抚过那空荡荡的眼眶,【但他说的没错……装傻太累了。既然他喜欢“骄纵任性”的安落……那我就做给他看。】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毕竟……有人心甘情愿当牛做马、任打任骂的感觉……还不赖。】
御书房外,任余正低声吩咐着心腹准备出宫事宜。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紧闭的殿门,带着掩不住的温柔和期待。他知道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他知道落羽心中的恨意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散,但至少此刻……他找回了那个会对他任性、会对他使小性子的殿下。
这就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