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用雪顶含翠炖的莲子百合甜羹,温落只慢条斯理地舀了小半碗,便搁下了。甜腻的香气在暖阁里浮沉,却压不住门缝外透进来的、那股如同实质的冰冷沉寂。
柳言风依旧攥着那根细竹竿,站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檐角灯笼昏黄的光,将他瘦削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寂寥而顽固。
「目标黑化值:99.2%,稳定…但内部波动频率异常。宿主,他像个快绷断的弦。」 小笼包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温落没理会,他走到内室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紫檀木柜子前,踮着脚费力地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堆满了各色“珍宝”。
他看也没看那些金玉之物,小手在里面摸索片刻,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粗布小包袱。包袱皮洗得发白,边角磨损。
他拎着包袱,深吸一口气,脸上切换回那副强装镇定却掩不住后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一条缝,只探出小半个脑袋。灯光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小片阴影,声音放得又轻又软,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喂…小哑巴…”
庭院中的身影纹丝不动,连攥着竹竿的手指都没有丝毫松动,仿佛已与冰冷的石阶融为一体。
温落像是有些无措,咬了咬下唇,还是把那个粗布包袱从门缝里推了出来,轻轻放在门廊干燥的石阶上。
“喏…拿着…” 声音努力维持着骄矜,尾音却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本…本少爷看你杵在那儿怪碍眼的…冻…冻病了还得浪费府里的药材…快拿走!” 说完,像是怕对方那无声的沉寂,飞快地缩回头,“砰”一声关上了门,却没再插门闩。
庭院重归死寂。只有灯笼的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许久,柳言风僵硬的背影才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刺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晕,寂静无声。然后,他的视线才沉沉地落在石阶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粗布包袱上。
恨意在胸腔里翻涌,提醒着他“玩意儿”的屈辱。他抬脚,带着冰冷的戾气,想将那包袱连同这虚伪的“施舍”一同踢飞!
脚尖触及包袱粗糙布料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陈旧阳光与皂角的气息,透过布料缝隙,悄然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
柳言风全身猛地一震!那抬起的脚如同被无形的藤蔓缠住,僵在半空。狂暴的恨意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出现了一丝凝滞。
他死死盯着那包袱,眼神里的冰寒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底下翻腾的惊疑。他缓缓地、极其戒备地弯下腰,手指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如同触碰毒蛇般,解开了包袱的死结——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点心。
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几个细密补丁的粗布旧衣裤。衣料粗糙,却干干净净。最上面,放着一双同样旧却纳得厚实底子的布鞋。布料上残留的、早已淡得几乎捕捉不到、却刻入骨髓的…属于母亲的、阳光与皂角混合的、温暖洁净的气息。
“!”
柳言风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所有的恨意和戾气,在这一刻被一股更汹涌、更酸涩的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
这是母亲的遗物,之前被丢在泥地里,再也没有找回来。
他猛地攥紧了那套旧衣裤,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里的冰冷裂痕扩大,充满了极致的混乱、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探寻。
“是他……找回来的?”
「目标精神核心受到强烈冲击!认知出现显着裂缝!黑化值下降中…当前:98.8%!宿主,这‘家’的味道…有点东西!」*小笼包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
暖阁紧闭的门后,温落并未靠在门板上。他坐在桌边,就着烛光,慢悠悠地用一把小银剪修剪着一盆文竹的枯叶。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门外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小笼包能“听”到他意识里那声极轻的嗤笑:「冰封的河面,得先凿开缝,光才能透进去。这点‘旧物’,就是第一把凿子。」
他剪下一片枯黄的叶尖,动作精准而优雅。「接下来,得让他自己‘看见’光。」
庭院里,柳言风没有像困兽般嘶吼,也没有崩溃。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套旧衣,如同攥着失而复得、却又烫手无比的碎片。他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背脊依旧挺直,却不再像紧绷的弓弦。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将那身与相府格格不入的旧衣和他沉默的身影,一同融进深沉的夜色里。98.8%的黑化值深渊依旧冰冷,但那厚厚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松动。
翌日清晨,温落打着哈欠推开房门,一副睡眼惺忪、昨夜受惊后疲惫不堪的小少爷模样。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廊下角落、靠着柱子闭目养神的柳言风。少年依旧穿着相府给的细棉布衣裤,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袱,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
温落像是没看见他怀里的包袱,也像是忘了昨夜的“惊吓”,小鼻子皱了皱,骄横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喂!小哑巴!杵这儿当门神呢?去!给本少爷打盆洗脸水来!要温的!凉了热了都不行!” 语气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柳言风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份择人而噬的狂暴戾气,却沉淀了下去,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幽暗。
他没有看温落,沉默地起身,抱着包袱走向厨房方向。只是在经过温落身边时,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视线极快地扫过温落垂在身侧、那只曾覆在他手背上引导出“超级打狗式”的、白皙柔软的小手。
昨夜那破空一“咻”的凌厉感,那瞬间掌控非人力量的战栗感,与怀中旧衣残留的微弱暖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冰与火,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猛烈碰撞、交织。
温落仿佛毫无所觉,伸了个懒腰,对着初升的朝阳眯起了眼,像只慵懒的猫儿。只有小笼包能看到,在柳言风视线扫过他手的瞬间,他唇角那抹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
「裂缝里,看到光了?」
柳言风端着温热的铜盆回来时,动作依旧沉默。他将水盆放在廊下的矮凳上,便退到一旁,再次抱紧怀里的包袱,垂眸看着地面。只是当温落就着水洗脸,水珠溅湿了他一小片衣袖时,柳言风低垂的视线,在那片深色的水渍上,停留了比平时略长的一瞬。
「黑化值:98.5%。宿主,凿子效果持续中。」
温落拿起雪白的布巾擦脸,动作带着孩童的随意。他擦完脸,随手将布巾丢回盆里,溅起几点水花。
然后,他像是才想起来,目光随意地扫过柳言风一直紧抱的包袱,小眉头嫌弃地皱起:“脏兮兮的破布包,抱着做什么?晦气!还不快丢…”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顿住,小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慌乱(演得恰到好处),飞快地别开脸,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嘟囔:“…算了算了,随你…爱抱就抱着吧!省得别人说本少爷刻薄…”
他转身跑回屋里,“砰”地关上门,仿佛刚才那点“失言”让他很没面子。
廊下,柳言风抱着包袱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温落那戛然而止的“丢”字,和后面那掩饰性的慌乱与改口…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这一次,那幽暗的眼神深处,翻腾的恨意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涟漪,悄然荡开。
98.5%的黑化值深渊,冰层之下,暗流涌动。一缕极其微弱的、名为“困惑”与“可能”的光,正艰难地试图穿透厚重的寒冰。驯狼者收回了凿子,等待着冰层在光与暗的交织中,自己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