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阳山县政府办公楼的走廊还浸在朦胧的晨光里,保洁员王阿姨推着清洁车刚擦完三楼的地砖,地面上还留着湿漉漉的水痕,李泽岚就已经站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前。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锁孔——昨晚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宿赵天成给的那叠单据,直到后半夜才眯了会儿,脑子里全是那些模糊的收款方名称和周志强的签字,连做梦都在核对项目支出明细。
推开门,办公室里还留着昨天的茶香,李泽岚没急着坐下,先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县政府大院里的老樟树在风里轻轻晃着枝丫,几个早起的保安正在广场上巡逻,脚步声隔着窗户隐约传来。他从抽屉深处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被他反复摩挲得发脆,封口处的胶带还留着半截撕痕——这是上次在县城老酒馆里,赵天成趁着酒劲偷偷塞给他的,当时酒馆里满是啤酒和卤味的混合气味,赵天成喝得满脸通红,领带歪在脖子上,攥着信封的手都在抖,只敢凑在他耳边说“这些是交通局的老账,您看看就懂”,说完就借口去洗手间,躲了半天才敢回来,全程没敢多提一个字。
李泽岚把信封里的单据倒在办公桌上,一张张铺开——总共十一页复印件,全是去年交通局的“道路维修”报销凭证,纸页上还沾着淡淡的酒渍和指纹印。其中三张“材料费”单据格外扎眼:一张写着“购买沥青,5万元”,一张是“路缘石采购,8万元”,还有一张标注“混凝土运输费,6万元”,金额全是整数,连个零头都没有,更奇怪的是,每张单据的收款方名称都被人用铅笔反复涂抹,只留下“阳山县xx商贸公司”的模糊字样,连具体的公司名都说不清。
他拿起一张单据,对着晨光仔细看——纸张边缘有轻微的褶皱,像是被人攥过很久,审批栏里“周志强”三个字签得龙飞凤舞,却在日期处留了个细小的涂改痕迹,原本的“2021年9月15日”被改成了“9月25日”,正好错过了当月财政局的对账时间。李泽岚想起上周让陈默核对交通项目支出时,陈默说“去年9月交通局报了三笔维修款,合计19万,但全县没有任何一段路有对应的维修记录”,当时他还以为是陈默漏查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周志强借着“维修”的名义套钱。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周凯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个热乎的肉包,“李县长,您怎么这么早?我刚在楼下买早餐,想着您可能没吃,给您带了一个。”
李泽岚抬头看他,指了指桌上的单据:“你先过来看看这个,赵天成上次给的材料,问题不小。”
周凯放下肉包,俯身细看,手指顺着单据上的字迹慢慢划,很快就停在了“周志强”的签名上:“这是交通局局长周志强的字,我见过他签的文件,一模一样。这些单据连维修路段、验收人都没写,就一个金额和模糊的收款方,完全是‘白条入账’啊!周志强跟陈卫国走得近,去年陈卫国力推的‘乡村道路拓宽’项目,就是他全程牵头的,当时就有施工队反映,周志强把材料采购交给了自己的远房亲戚,现在看来,这猫腻比咱们想的还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李泽岚把单据重新叠好,声音压得很低,“周志强在交通局待了八年,下面的人大多是他的老部下,咱们要是直接让县局的人去查,肯定走漏风声。你今天一早就联系市局,调两个经验足的侦查员过来,让他们伪装成‘市交通局核查乡村项目资金’的工作人员,拿着市交通厅的函去交通局档案室调原始凭证——重点查这三笔款的银行转账记录、收款方的工商注册信息,还有周志强审批时的签字底联,务必弄清钱到底流去了哪里。”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让侦查员穿便服,别带县局的证件,跟交通局的人接触时少说话,只说是‘例行核查’,调完凭证就走,别跟周志强正面碰面。另外,让小吴盯着周志强的行踪,看看他今天会不会去陈卫国办公室,要是他们碰头,肯定会聊到核查的事,咱们也好提前应对。”
周凯点头应下,掏出手机就开始联系市局:“您放心,我让市局的老郑过来,他以前办过不少经济案子,经验足,肯定不会露馅。中午前侦查员就能到阳山,下午一上班就去交通局调凭证。”
送走周凯,李泽岚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四十分,离跟政法委书记张劲松约定的喝茶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夹克,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纽扣,心里反复盘算着:张劲松在常委会上的态度一直很微妙,既不跟着陈卫国附和“交通项目要压缩预算”,也没明确支持过自己提的“道路质量抽查”。
上次讨论“七拱镇道路修缮项目资金”时,陈卫国说“县里财政紧张,项目得缓一缓”,几个跟陈卫国走得近的常委都跟着附和,张劲松却坐在角落里,半眯着眼睛喝茶,最后投了“弃权”;还有一次聊到“桑蚕试点的运输道路维护”,他提出让交通局定期抽查路况,周志强当场反对,说“维护成本太高,没必要”,张劲松也没说话,只在最后说“要考虑农户的实际需求”,没明确站队。
这次约张劲松喝茶,表面是聊“交通项目的安全监管”,实则是试探他的立场——查周志强离不开政法系统的协助,后续要是需要固定证据、控制相关人员,甚至可能要查银行流水,都得政法委出面协调。要是张劲松站在陈卫国那边,肯定会从中作梗,让调查卡壳;可若是能争取到他的支持,至少能确保证据不被销毁,查起来也能少些阻碍。
李泽岚开车到县招待所时,八点刚到。招待所的“松鹤厅”在二楼西侧,临着后院的老银杏树,他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张劲松的司机站在门口等他:“李县长,张书记已经到了,在里面等您呢。”
推开门,张劲松正坐在靠窗的红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个紫泥紫砂壶,指尖慢悠悠摩挲着壶身的包浆。他穿一件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的两颗纽扣扣得严丝合缝,没留半点空隙,中山装的料子是洗得发白的纯棉,左胸口袋上绣着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线色虽淡却依旧清晰,袖口露出的上海牌机械表,表盘边缘磨出了细密的划痕,表带却擦得锃亮,连表扣的缝隙都没半点灰尘。
张劲松今年五十四岁,两鬓的白发没染,像撒了把碎霜顺着耳后垂下,额头上的抬头纹深得能夹进指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会挤成两道深沟,却透着股让人猜不透的温和。鼻梁上架着副黑框老花镜,镜腿用透明胶带缠了圈——去年开全县政法工作会时,他不小心把眼镜摔在了地上,镜腿断了一截,秘书想给他换副新的,他却摆手说“还能用,缝缝补补不浪费”,一直戴到现在。
“泽岚,来了?快坐。”张劲松抬头看见他,声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浑厚,听不出明显情绪,他抬手示意对面的梨花木椅,又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盖碗,“刚泡的明前碧螺春,是我老家的亲戚寄来的,水温刚降下来,你尝尝。”
李泽岚在椅子上坐下,服务员正好端着一小碟瓜子和花生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他没急着提正事,先端起盖碗,轻轻吹了吹茶汤——浅黄绿色的茶汤里飘着细细的茶毫,喝在嘴里带着淡淡的兰花香,确实是上好的碧螺春。
“张书记倒是会选地方,这松鹤厅临着后院,安静,还能看见老银杏树,环境真好。”李泽岚放下盖碗,目光落在窗外的银杏树上,树干粗壮,枝丫繁茂,叶子已经开始泛绿,“这树看着得有几十年了吧?”
“有五十年了。”张劲松拿起紫砂壶,给李泽岚续了杯茶,“我刚到阳山政法委的时候,这树就这么粗,那时候招待所还没翻新,松鹤厅还是个小木屋,我常跟老书记来这儿下棋。那时候阳山的路难走,从县城到青莲镇得绕三个小时山路,老百姓赶集都得半夜出门,现在路修得多了,高速也通了,可问题也跟着来。”
李泽岚心里微微一动,知道张劲松是在引他聊交通,顺着话头往下接:“确实,最近接到不少农户反映,去年修的几段村路,才过了个冬天就裂了缝,有的地方还坑坑洼洼,骑车都容易摔跤。我想着让交通局组织一次质量抽查,看看是不是施工的时候偷工减料了,可周志强说‘冬天冻融是正常现象,过了春天就好了’,一直拖着没办。”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张劲松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张书记您管政法,平时接触的民生问题多,老百姓常说‘要想富,先修路’,这路要是质量不过关,不仅影响出行,还会影响农户的收成——您觉得这路的质量问题,该不该较真?”
这话问得很轻,却藏着试探——他没提查账,也没说周志强的不是,只客观陈述问题,看张劲松会不会顺着周志强的话头打圆场,或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说话,以此判断他的立场。
张劲松端着盖碗的手顿了顿,老花镜滑到鼻尖,眼底露出几分锐利,不再像平时那样半眯着眼睛:“路是给老百姓走的,是用来拉货、赶集、送孩子上学的,冻融能裂这么大的缝,说明当初施工的时候就没达标,混凝土的标号不够,或者沥青铺得太薄,这不是‘正常现象’,是不负责任。”
他放下盖碗,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我老家也是农村的,知道路对老百姓有多重要。去年冬天,青莲镇有个农户,拉着一车桑蚕茧去县城卖,结果在路上掉进了坑里,茧子全湿了,损失了好几千块,那可是他半年的收入。后来农户找交通局,周志强让他找施工队,施工队又推给交通局,最后不了了之。”
李泽岚心里一松,知道张劲松不是站在周志强那边的,却没露出来,只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该查,可周志强是交通局局长,下面的人都听他的,咱们要是直接查,怕是会引起抵触,还可能影响县里的工作氛围。”
“该查的就得查,不然才是真的影响工作氛围。”张劲松拿起一颗瓜子,慢慢剥着壳,“当年刘县长在的时候,就常说‘干部不自在,老百姓才能自在’。那时候他推乡村道路提质,发现有段路的施工质量有问题,直接让交通局返工,还撤了当时的项目负责人,哪怕有人说‘会影响招商引资’,他也没松口。后来那段路成了全县的样板路,老百姓都念他的好。”
他抬眼看向李泽岚,眼神里多了几分坦诚:“泽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陈卫国在县里待的时间长,下面有不少人跟着他,查周志强,相当于打他的脸,肯定会有人出来阻挠。但你放心,政法系统这边,在合规范围内,能给的支持都给——要是需要查银行流水,我让经侦大队的人出面;要是需要固定证据,派出所可以配合;就算最后要移交纪委,我也能帮你协调。”
李泽岚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端起盖碗,跟张劲松碰了碰:“有张书记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其实我不是怕麻烦,是怕查深了,牵扯到太多无辜的人,影响阳山的发展。”
“不会的。”张劲松摇摇头,“真正想发展的人,只会支持查问题,只有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你看七拱镇的道路修缮项目,老百姓多支持,施工队加班加点干活,就是想早点把路修好。只要咱们查得公正、查得透明,老百姓会理解的。”
两人又聊了近一个小时,从交通项目的监管聊到民生问题的解决,张劲松还跟李泽岚说了不少周志强的旧事——比如周志强当年靠陈卫国的关系当上交通局局长,上任后就把自己的亲戚安排进了项目办,还把材料采购交给了自家开的公司;又比如去年有施工队举报周志强索贿,最后却被“证据不足”压了下来。
李泽岚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记在笔记本上,心里对周志强的问题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离开的时候,张劲松送他到招待所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泽岚,查的时候注意安全,陈卫国这人手段多,别让他反过来给你设套。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白天晚上都能打。”
李泽岚点点头,看着张劲松转身走进招待所——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格外挺拔,中山装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却像座稳当的山。坐进车里,他立刻给周凯打了电话,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轻快:“市局的侦查员到了之后,让他们直接联系张书记的秘书,张书记已经打过招呼,让政法委协助咱们查。下午去交通局调凭证的时候,让经侦大队的人跟着去,万一遇到阻碍,也好有个照应。”
挂了电话,李泽岚发动车子,往县政府的方向开。车窗外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卖豆浆的摊贩推着小车吆喝,穿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热气腾腾的包子笼里飘出白雾,路边的早餐店坐满了人,到处都是烟火气。
他看着这一切,心里格外踏实——试探的第一步已经落地,张劲松的立场很明确,接下来只要查清交通局的账,抓住周志强的把柄,就能一步步揭开陈卫国的盖子。阳山的路,不仅要修得平坦,更要让老百姓走得安心,让那些藏在暗处、借着“修路”谋私的人,终于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车子路过七拱镇的施工点时,李泽岚放慢了速度——挖土机正在平整路基,施工队的工人戴着安全帽在忙碌,几个农户拿着水壶给工人送水,脸上满是笑容。他想起昨天农户说“等路修好了,就能早点把桑蚕茧运到县城,卖个好价钱”,心里更坚定了查下去的决心。
回到县政府,陈默已经在办公室等他,手里拿着一份《桑蚕试点运输路线规划》:“李县长,这是我跟交通局的人对接的运输路线,他们说下周就能开始维护,保证桑蚕茧运输的时候不会堵车。”
李泽岚接过规划,翻了几页,抬头看向陈默:“交通局那边是谁跟你对接的?态度怎么样?”
“是项目办的王主任,态度挺好的,就是提到周局长的时候,有点紧张,好像怕说错话。”陈默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昨天去交通局的时候,看见周局长的秘书拿着一叠文件去了陈书记的办公室,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咱们查路的事。”
“没事,咱们按原计划来。”李泽岚把规划放在桌上,“你今天跟市丝绸厂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提前签收购协议,让农户放心。另外,盯着交通局的王主任,要是他有什么异常,及时跟我说。”
陈默点头应下,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李泽岚坐在椅子上,拿起赵天成给的单据,又看了一遍——模糊的收款方名称、周志强的签字、涂改的日期,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他,这场调查不会轻松,但他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