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岚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档案申请驳回单,纸张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连打印的“需县委办终审”几个字都晕开了墨痕,像极了他此刻混沌不清的处境。
他到阳山不过两个月。在此之前,他在农业部综合科待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的工作始终围绕着政策文本展开:整理全国农业产业数据、起草乡村振兴配套文件、参与制定《南方山区农业道路建设指南》,每天面对的是整齐的报表和规范的条款,对基层的认知,全来自于报告里“粤北山区、桑蚕主产区、基础设施待完善”这类概括性描述。上任前,组织部门只给了他一份薄薄的县情介绍,连阳山桑蚕园的具体分布、农业道路的实际路况都没提——他就这么带着一脑子从综合科积累的“政策框架”,空降到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此刻桌上的档案申请,是他上任后第一次跳出“文字工作”,牵头触碰的“实际问题”。起因是上周财政局局长赵天成偷偷递来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前任县长刘建国整理的交通项目疑点记录:七拱镇桑蚕运输路预算120万实际花了180万,小江镇砂糖橘产区连接线验收后三个月就塌陷,资金流向里还藏着“临时材料费”“机械租赁费”等模糊名目……这些数字让他瞬间想起,在综合科起草《农业基础设施资金监管办法》时,反复强调的“防范虚报冒领”条款,原来在基层真的会以这样赤裸的方式出现。可他没料到,第一步调取档案就碰了壁。
驳回理由栏里“涉及红黏土地区施工工艺保密信息”的字样,荒唐得让他想笑。他虽没踏过阳山的路,但在综合科参与制定道路建设指南时,早就把红黏土路基处理的流程摸得透彻——无非是晾晒加固、铺设排水层、选用高标号水泥,都是公开的行业标准,哪来的“保密工艺”?答案不言而喻:交通局局长周志强在故意阻拦。
这种阻拦,从他上任第一天起就若隐若现。第一次县委班子会后,他想先摸清全县农业配套道路的底数——毕竟在综合科时他就清楚,“路不通”是制约农产品上行的核心瓶颈。他让办公室通知交通局,按综合科常用的“产业类型+道路等级+资金规模”格式,报送近五年乡村道路台账。结果等了三天,只等来一个年轻科员送来的几份《交通工作年度总结》,满篇都是“完成里程5370公里”“惠及群众15万人”的空话,连施工单位名称、资金拨付明细都没提,更别说和桑蚕、砂糖橘产区的对应关系。他让办公室再催,得到的回复是“周局长说台账在档案室锁着,钥匙由县委办统一管理,得走流程”。
后来他干脆亲自去交通局。周志强穿着件熨得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串星月菩提,脸上堆着笑,话里却全是推脱:“李县长,您是农业部出来的专家,懂政策、会规划!抓桑蚕产业、搞农业升级,您是内行。这些老交通项目都是陈书记在任时推进的,当时为了赶农业产区配套进度,有些手续可能没那么全,现在翻出来反而耽误您搞产业的精力。”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些项目跟陈卫国有关,还刻意强调他的“政策背景”,想把他圈在农业领域里,别多管交通的闲事。
如今正式提交申请,周志强的态度更加强硬。上午陈默从交通局回来时,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带着急促:“李县长,我刚到档案室门口,就被周局长堵着了。他说您要查的都是五六年前的老项目,涉及当年的施工技术机密,万一泄露出去,别的县学了去,咱们阳山的‘红黏土修路经验’就没法当典型了。还说……还说要查可以,得让陈书记签个字。”
“陈书记”三个字,像根淬了冰的针,扎在李泽岚心上。他虽没调研过阳山,但也从赵天成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县委书记陈卫国在这儿坐了八年。八年时间,足够把一个县的要害部门都变成自己的“后花园”——交通局、公安局、国土局,甚至财政局的几个副局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周志强敢这么硬气,不过是仗着背后有陈卫国撑腰。
“李县长,公安局那边……我也回来了。”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陈默又抱着一叠文件走进来,声音压得更低,还带着几分未平的委屈,“我跑了两趟,第一次去,王局长的秘书说他在开治安研判会,让我在接待室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说会开完了,王局长又去基层检查了。第二次我特意提前打电话,总算见着人了,可他翻了翻顺通公司的名单,直接说‘没有明确案件线索,不符合公安协查流程’,还说企业注销是正常市场行为,咱们不能随便干涉,免得影响营商环境。”
李泽岚拿起那份空白的协查回复单,指尖划过“情况说明:无协查依据”几个字,指腹能清晰地摸到纸张的纹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顺通公司,赵天成材料里多次提到的名字——承接了阳山近半数的农业产区道路项目,可现在连它的注册地址、法人信息都查不到。他甚至没见过这家公司修的路,只知道赵天成说过,去年七拱镇有段桑蚕运输路就是顺通公司修的,刚用半年就塌了,最后还是农户自己凑钱补的,耽误了好几车蚕茧的运输。
“他连顺通公司的注册地址都没查,就说‘无协查依据’?”李泽岚的声音有些发沉,目光落在桌角的阳山地图上。地图是他上任后让办公室买的,上面标着各乡镇的名字,却没标注任何道路项目信息。顺通公司注册的岭背镇,他只在地图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圆点,连那里种了多少亩桑树、有多少农户靠养蚕为生都不知道。
“我跟他提了顺通公司修的路塌了,耽误农户卖蚕茧的事,结果他直接站起来送客。”陈默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他说路的事归交通局管,公安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还说我一个年轻人,别跟着瞎起哄,免得给领导添麻烦。”
李泽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在农业部综合科的两年,他总觉得只要政策制定得完善、流程设计得规范,基层就能顺畅执行。可现在才发现,基层的复杂远超政策文本——没有本地根基,没有人手配合,再好的“监管办法”“建设指南”都是空中楼阁。他连顺通公司的底细都查不清,更别提保障农业产区道路的质量,推进桑蚕产业升级更是无从谈起。
桌上的《阳山县志》被晚风掀开几页,他扫过上面记载的“阳山鸡、砂糖橘、桑蚕”等特色产业,只觉得陌生。他既没见过漫山遍野的砂糖橘园,也没看过农户凌晨采摘蚕茧的场景,之前拍板推进桑蚕试点,不过是基于综合科的产业数据——粤北山区种桑养蚕有历史基础,市场需求稳定,觉得“这是条稳妥的路,能让农户增收”。可现在,连试点的启动资金都被卡住了。
“李县长,财政局那边传来消息,桑蚕试点的钱,张副科长还是不肯签字。”陈默的声音再次打断他的思绪,“赵局长刚才偷偷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张建军找借口,说要先核实试点村的土地性质,防止违规占用耕地。可咱们上周就跟自然资源局核对过了,那些地都是合规的荒坡地,之前还是种玉米的,产量低,农户早就想改种桑树了,根本不占耕地。”
李泽岚揉了揉眉心,张建军这个名字像根刺,扎在财政局这个关键部门里。他上任后第一次开财政工作会,张建军就当众质疑桑蚕试点项目:“李县长,您是农业部来的专家,可阳山的土壤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种桑树能不能活还不一定,而且养蚕需要技术,农户没经验,万一赔了钱,财政资金不就打水漂了?”当时他还以为张建军是真的担心项目风险,后来才从赵天成那里知道,张建军是陈卫国的远房亲戚,早就被安插在财政局当眼线,专门盯着跟农业相关的资金动向。
现在卡在资金拨付上,明摆着是陈卫国的意思。既不把事情做绝,免得落人口实,又能处处给他添堵,让他明白谁才是阳山真正的“当家人”——哪怕他是从农业部来的“政策专家”,在阳山的权力网络里,也得按陈卫国的规矩来。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阳山县交通项目汇编》。这本书是他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收录了近十年的交通项目信息。他翻到近五年的列表,岭背镇移民路、小江镇产业路、青莲镇连接线……这些路的名字他只在文件上见过,却不知道实际修得怎么样,宽不宽,平不平,有没有真正解决农户“出行难、运输难”的问题。在综合科时,他总说“基础设施要为产业服务”,可现在,他连这些基础设施的真实情况都摸不清。
赵天成给的牛皮纸袋里,还夹着一张刘建国手写的便签,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愤怒:“2021年青莲镇移民路(桑蚕配套),实际水泥标号c25,验收记录写c30,偷工减料!”c25和c30的区别,他在综合科做农业基础设施质量研究时早就烂熟于心——前者的抗压强度远低于后者,用在经常走农用车的桑蚕运输路上,寿命至少缩短一半。可他没见过这条路,也没人能帮他核实,只能对着这张小小的便签叹气。
“李县长,县委办刚才来电话,说明天上午九点要开全县安全生产工作会议,让您务必参加。”陈默拿着记事本走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他们还说,会议要重点讨论‘农村道路安全隐患排查’,让交通局、公安局都做专题汇报。我觉得……这可能是陈书记故意安排的。”
李泽岚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过来。陈卫国这是在打“预防针”。一边用会议分散他的精力,让他没工夫去查档案、盯资金;一边让周志强、王建军在会上“表决心”,说什么“全县农村道路安全隐患已排查完毕,无重大风险”,营造出一片太平的假象,断了他从安全生产角度切入调查的念头。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警告——提醒他别越界,安安稳稳做好“分管的农业工作”,比如组织桑蚕技术培训、推广优质种苗,别碰交通、公安这些“禁区”。
办公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李泽岚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空荡荡的停车场,只有他的车还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远处的群山隐在夜色里,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而阳山的官场,就像这连绵的山,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暗礁和沟壑。
他想起在农业部综合科的两年,总觉得基层干部只要“懂政策、肯干事”就能推动工作。可现在才真正明白,在一个被经营了八年的权力网络里,两年的政策经验远远不够——他太缺少本地根基,太不懂得基层的“潜规则”,连想摸清农业配套道路的真实情况都难如登天,更别提实现来时“推动桑蚕产业升级、让农户增收”的初心。
李泽岚回到办公桌前,把被驳回的档案申请、空白的公安协查回复单,还有张建军拖延签字的资金拨付流程表,一起放进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压在抽屉最底层。他知道,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周志强和王建军背后的陈卫国,像一座翻不过的大山,而他手里能依靠的,只有赵天成一个人,连想了解阳山真实的农业生产情况,都得从最基础的“下乡认路、跟农户聊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