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务挺那一句“由谁来领”,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帐内所有人的咽喉。
方才还因“中心开花”之计而掀起的波澜,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计策再妙,终究是纸上谈兵。
可这领兵之人,却是要用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去将这纸上的墨迹,染成现实。
三千孤军,深入敌腹,九死一生。
谁去?谁敢去?
丘神绩那张涨红的脸,此刻竟是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他抱着臂,像一尊铁塔般立在那里,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陆羽。小子,计策说得天花乱坠,我看你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不怕死的疯子来替你卖命!
其余诸将,也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眼神躲闪,生怕那个年轻文官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
这已经不是军功的问题,这是拿命去填。
唯有黑齿常之,依旧目光深沉地看着沙盘,仿佛在计算着此计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的变数。
万众瞩目之下,陆羽却笑了。
那笑容,依旧是温和儒雅,却带着一丝众人无法看透的深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帐中,目光不带任何压迫感地,从每一位将军的脸上缓缓扫过。
“大帅问得好。”陆羽的声音清朗,打破了沉寂,“此去狼牙谷,非止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那么简单。需要的,不仅仅是‘勇’。”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为将者,需有破釜沉舟之心。一旦出发,便要断绝所有退路,心中唯有‘狼牙谷’三字,此为‘绝’。”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此行千里奔袭,需避开突厥游骑哨探,对时机与路线的把握,要分毫不差。此为‘智’。”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旦陷入重围,或遇突发状况,为将者,必须有临机专断之权,甚至……有违抗军令之胆!因为大帅的军令,永远也追不上草原上的烽烟。此为‘魄’!”
“绝、智、魄,三者兼备,方可为将。”
陆羽说完,整个大帐鸦雀无声。
众将心中剧震。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死士任务,听陆羽这么一分析,才惊觉其要求之高,简直是匪夷所思。这哪里是找一个先锋,这分明是在找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帅才!
程务挺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陆羽这番话,不仅是说给众将听的,更是说给他听的。那一句“违抗军令之胆”,更是石破天惊,直指将帅之间最敏感的信任问题。
“说得好。”程务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么,依陆大使之见,我这帐中,可有这样的人选?”
所有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陆羽转过身,目光清澈,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丘神绩的身上。
“有。”
他微微一笑,对着满脸错愕的丘神绩,朗声说道:“丘神绩将军,勇冠三军,悍不畏死,‘绝’字当头,当仁不让。”
丘神绩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凝固。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
陆羽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丘将军虽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方才斥候未归,将军便已坐立不安,频频看向帐外,可见将军对战机之敏感,远超常人。此为‘智’之根基。”
“至于‘魄’……”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丘将军连天后派来的监军都敢当面顶撞,想来,区区军令,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将军也断然不会拘泥。下官以为,放眼全军,再无第二人比丘将军更适合担此重任。”
“噗——”
一名年轻的校尉,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又在丘神绩杀人般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笑声憋了回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整个大帐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谁都听得出来,陆羽这番话,明着是夸赞,实则字字诛心!他竟是把丘神绩之前的种种无礼与莽撞,全都包装成了担当大任所需要的“优点”!
这记马屁,拍得惊天动地,却也把丘神绩架在了火上,烤得外焦里嫩。
丘神绩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想反驳,却发现陆羽说的每一句,都他娘的是“事实”!他想发作,可人家是在“举荐”他,是在夸他!
他憋了半天,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
“丘将军不必谦虚。”陆羽对着他,温和地拱了拱手,“国家危难,正是将军建功立业之时。陆羽在此,先预祝将军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我……”丘神绩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看了一眼主位上面沉如水的程务挺,又看了看周围一众强忍笑意的同僚,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丘神绩在军中横行半生,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好!”他猛地一拍胸甲,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吼道,“去就去!俺丘神绩的脑袋,早就拴在裤腰带上了!大帅!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愿提三千弟兄,去踏平那劳什子狼牙谷!”
他这是被逼上了梁山,也是被激出了真火。身为军人的血性与骄傲,让他此刻无法后退半步。
程务挺看着状若疯虎的丘神绩,又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陆羽,眼神愈发深邃。
好一个陆羽!
谈笑之间,不仅化解了死局,还反手将了丘神绩一军,顺便还为他这个主帅,解决了一个最头疼的选将难题。
这份手段,这份心机……
就在他准备开口定下此事之时,帐外,一阵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急促的马蹄声,如同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报——!!”
那声音,带着血腥与绝望,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嘶吼。
帐帘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左肩上,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箭头没入骨肉,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大帅!云州……云州急报!”斥候跪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份被鲜血染红的布帛,嘶声喊道,“默啜……默啜亲率主力,猛攻云州!城中……守军死伤惨重,北城墙……已经塌了半边!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让我等拼死传讯,云州城……最多……最多只能再守……一日!”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默啜亲率主力攻城?
北城墙塌了?
只能再守一日?!
这已经不是围点打援了,这是要屠城!云州城内,尚有数万军民!
程务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那份血色布帛,他那只握着帅印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帐内的气氛,瞬间从方才的诡异,转为了彻骨的冰寒与沉重。
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
一直沉默的黑齿常之,猛地站起身,他走到程务挺面前,沉声道:“大帅,不能再等了!陆大使的‘中心开花’之计,已是我军唯一的生路!”
“请大帅决断!”
“请大帅决断!”
帐内诸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神情肃穆,异口同声。
个人的恩怨,派系的争斗,在迫在眉睫的屠城危机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程务挺的目光,扫过跪倒一地的将领,扫过那名气绝身亡的斥候,最后,落在了陆羽的脸上。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可那双眼睛,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生死,洞悉未来。
他败了。
不是败给了陆羽,而是败给了时间,败给了突厥人的屠刀。
他深吸一口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犹豫和警惕,都化作了身为三军统帅的决绝与冷酷。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响彻整个中军大帐。
“丘神绩!”
“末将在!”丘神绩猛地抬头,他眼中的恐惧与憋屈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凶狠与决然。
“本帅命你,点选神策军中最为精锐的三千死士!一个时辰后,即刻出发!绕道黑山,奇袭狼牙谷!烧光他们的粮草,搅乱他们的后方!”程务挺的声音,字字如刀,“此去,有死无生!你,敢不敢接令?!”
“末将,领命!”丘神绩重重叩首,声震屋瓦,“保证完成任务!”
程务挺点了点头,随即,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猛地转向了陆羽。
“陆大使!”
陆羽神色平静,对着程务挺微微躬身。
程务挺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定下此计,想来,对其中的凶险与变化,也早已了然于胸。”
“此去狼牙谷,本帅命你,以朝散大夫之身,任奇袭军监军,随军出征!”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程务挺这是要让陆羽,用自己的命,来为这个疯狂的计划做担保!
“这三千将士的性命,云州数万军民的安危,还有我大唐北疆的国运……”
程务挺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本帅,全都交给你了!”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压力,都如泰山压顶一般,尽数汇聚到了陆羽那看似单薄的肩膀之上。
面对这几乎等同于死亡宣告的军令,陆羽缓缓直起身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与畏惧。
他看着程务挺,看着帐内神色各异的众将,嘴角,反而向上,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对着程务挺,从容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