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比帐外的北风还要凝重几分。
兽皮铺就的地面上,燃着数盆炭火,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帐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唯有中央一座巨大的沙盘,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一应俱全,将整个代州、云州乃至突厥边境的地形,都微缩于此。
程务挺高坐主位,黑齿常之与丘神绩分坐左右,下手处,还坐着七八名佩刀悬剑的偏将、校尉。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眼神锐利如鹰,看向陆羽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不加掩饰的排斥。
陆羽是唯一一个没有座位的人。
他被“请”到了沙盘之侧,像一个等待夫子提问的学童,与这满帐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诸位,”程务挺那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昨日军报,突厥默啜可汗亲率五万铁骑,绕过正面防线,突袭云州。云州都督李思摩力战不敌,已退守城中,三日前便发来急报,请求援军。眼下,云州城已成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拿起一根长杆,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了那座被代表突厥的黑色小旗三面合围的“云州城”上。
“我军主力,如今驻扎在代州,与云州相隔三百里,中间有雁门关天险。突厥人看似主攻云州,实则另有两支偏师,分别扼守住了白道川与黄花堆,意图很明显,围点打援。”
程务挺的目光扫过众将,最后,仿佛才注意到陆羽一般,语气平淡地问道:“陆大使,你既奉天后之命,代天巡狩,想必对这军国大事,也有独到之见。不知对这云州之围,有何良策啊?”
来了。
这看似客气的询问,实则是一道最恶毒的考题。
说得好,是纸上谈兵;说得不好,便是无能之辈。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落入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圈套。
丘神绩不等陆羽开口,已经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大帅,这还有什么好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末将愿为先锋,领本部五千铁骑,即刻出雁门关,直扑云州城下!与那些突厥杂碎,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定要将他们杀得屁滚尿流!”
他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立刻引来几名偏将的附和。
“丘将军说的是!跟他们玩什么心眼,直接碾过去就是了!”
“我大唐铁骑,天下无双,何惧区区突厥蛮夷!”
一时间,帐内主战之声四起,喊打喊杀,热血沸腾。
程务挺没有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陆羽,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就是要让陆羽看看,这才是军营,这才是打仗,靠的是铁与血,而不是长安城里那些阴谋诡计和花言巧语。
陆羽始终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热闹的戏。
直到帐内的声音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或挑衅,或轻蔑,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陆大使,你怎么不说话?”丘神绩粗声粗气地问道,“莫不是被吓傻了?还是觉得,我等说的,没有道理?”
“丘将军勇冠三军,陆羽佩服。”陆羽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但恕我直言,将军此策,并非良策,而是……自杀之策。”
“你说什么?!”丘神绩勃然大怒,横眉立目,腰间的佩刀“呛啷”一声,已然出鞘半寸。
整个大帐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连一直稳坐如山的程务挺,眉头也微微皱起。他没想到,这书生竟敢如此直接地顶撞丘神绩。
陆羽却对那半出鞘的钢刀视若无睹,他只是伸出那只属于文人的、干净修长的手,指向了沙盘。
“各位将军请看。”
他的手指,没有指向被重重围困的云州,也没有指向剑拔弩张的雁门关,而是点在了云州城西北方向,一处毫不起眼的山谷。
“此地,名为狼牙谷。距离云州城一百二十里,距离突厥人扼守的白道川大营,不过五十里。地势险要,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出入。”
众将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羽继续说道:“丘将军提议,大军出雁门关,直扑云州。看似勇猛,实则正中敌人下怀。我军一旦出关,突厥在白道川与黄花堆的两支偏师,必会立刻合围,将我军与雁门关之间的联系切断。届时,我军前有云州坚城之下的突厥主力,后有两路追兵,粮草断绝,进退失据,不过十日,便会不战自溃。”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一根小木棍,在沙盘上轻轻划动,将那条死亡之路,清晰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丘神绩的脸,涨得通红,却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因为陆羽所说,确实是兵法常理。
“哼,纸上谈兵!”他强辩道,“我军铁骑,行动迅猛,难道还冲不破他两支偏师的阻拦?”
“当然能。”陆羽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但代价呢?就算冲破了,我军伤亡多少?疲惫之师,如何面对以逸待劳的突厥主力?更何况……”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突厥人真正的命脉,根本就不在云州城下,也不在那两支偏师。他们的命脉,在此处!”
他的木棍,重重地点在了“狼牙谷”之上。
“什么?”众将一片哗然。
黑齿常之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此刻终于完全睁开,闪过一丝精光。他盯着沙盘,沉声问道:“陆大使何出此言?狼牙谷乃是绝地,易守难攻,突厥人怎会将命脉放在那里?”
“正是因为它易守难攻,所以他们才会将命脉放在那里。”陆羽的思维,展现出一种与这些沙场宿将截然不同的逻辑,“因为他们也和各位将军想的一样,认为我们绝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有胆子去攻击这个地方。”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那温和的笑容背后,仿佛有利刃出鞘。
“我大唐军报系统,天下闻名。云州被围,三日前便已发出急报。可为何,我们直到今日才收到?这中间的两天,发生了什么?为何沿途的烽燧,没有一道点燃?”
这个问题,让程务挺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陆羽不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因为突厥人派出了最精锐的狼骑,在围城之前,就以雷霆之势,拔除了沿途所有的烽燧和驿站!这说明什么?说明默啜可汗此次用兵,极其谨慎,谋定而后动,绝非寻常蛮夷可比!”
“一个如此谨慎的统帅,会把自己的五万大军,置于一个可能被断粮的境地吗?他不会!”
“所以,他必然建立了一个前线的、秘密的、巨大的粮草和军械中转站。这个中转站,既要隐蔽,又要能方便地供给三路大军。放眼整个云州地界,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一处——狼牙谷!”
陆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众将的心头。他们打了一辈子仗,想的都是如何冲锋,如何破阵,何曾像这个书生一样,从一份小小的军报延迟,就推演出如此惊人的结论?
“一派胡言!”丘神绩兀自嘴硬,“这都是你的猜测,毫无根据!”
“是吗?”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我们不妨再做一个猜测。如果我所料不差,突厥人每日三次,分别于卯时、午时、酉时,从狼牙谷向三路大军运送补给。运粮队规模不大,三百人左右,由一名百夫长率领,戒备松懈。因为他们觉得,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丘神绩,一字一顿地说道:“丘将军若是不信,现在是未时,你派一队斥候,急行五十里,潜伏在狼牙谷外。日落之前,必有回报。看看陆羽所言,究竟是胡言,还是……事实?”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从陆羽身上,移到了主位上的程务挺脸上。
程务挺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此刻终于有了变化。震惊,怀疑,还有一丝被一个后辈看穿了心思的恼怒,交织在一起,复杂无比。
他死死地盯着陆羽,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看穿。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分析了,这简直是……未卜先知!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连运粮队的人数和时间都说得一清二楚?难道……他在军中,有自己的眼线?
这个念头一起,程务挺的心中,瞬间杀机大盛。
陆羽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杀意,但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灿烂。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脑海中的系统,确实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但系统分析了所有军报数据,分析了默啜可汗的用兵习惯,分析了地形地貌,最终给出的【最优破局点】,就是狼牙谷。而那些关于运粮队的细节,则是系统根据突厥人的后勤规律,做出的一个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概率的【战术推演】。
陆羽,只是将这份推演报告,用自己的嘴,说了出来而已。
“好。”
良久,程务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对着帐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我将令,命斥候营校尉李德,亲率五十名精锐斥候,即刻前往狼牙谷,日落之前,必须回报!”
“是!”
帐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应诺,随即马蹄声起,绝尘而去。
程务挺做完这一切,再次将目光锁定在陆羽身上,那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厌恶和轻蔑,而是多了一种看待同类,甚至……看待更危险的捕食者的警惕。
“陆大使,”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低沉,“在斥候回报之前,我们不妨继续议事。若你的猜测……是真的。你又有何良策?”
他这是在考校,也是在试探。
陆羽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从沙盘边拿起代表大唐军队的红色小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面小旗,插在了狼牙谷的入口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的良策,很简单。”
“斩断蛇头之前,先拔其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