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乌篷船与青石板
陈望秋第一次觉得溪上镇小,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的端午。
那时的溪上镇还泡在蜜色的晨光里,穿镇而过的溪水绿得发稠,像祖母熬了整夜的绿豆汤。乌篷船的橹声是镇子的晨钟,从东头的石桥荡到西头的染坊,惊起檐角下成群的燕子。陈望秋蹲在自家后门的青石板上,看父亲陈善河用竹篾修补乌篷船的箬篷,竹丝在父亲掌心翻飞,像活过来的银鱼。
“阿秋,去把那罐桐油拿来。”父亲的声音混着河水的潮气,带着松木的清香。
陈望秋应着,脚底板在青石板上蹭出沙沙响。这些被千万双脚磨得发亮的石头,是溪上镇的骨头。最深的纹路里嵌着几百年的故事,雨天会透出暗红色,像浸了血。他数过自家门口的石板,一共十七块,最后那块缺了个角,是去年被货郎的独轮车撞的。
那天的溪水格外热闹,穿蓝布衫的妇人蹲在埠头捶打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膀子在水里扑腾,惊得鱼群乱蹿。陈望秋的心思却不在端午的龙舟上,他揣着偷偷攒的三个铜板,想去西头看新来的照相先生。
“看什么西洋镜?”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的竹篾还缠着半片箬叶,“下午把船擦亮,张老爷要去上游看龙舟。”
陈望秋悻悻地收回脚,他知道父亲的规矩。陈家的乌篷船在溪上镇是头一份,桐油要刷三遍,橹绳得用新浸的棉线,连船头的铜钉都要擦得能照见人影。祖父传下的规矩,说船是水上的家,不敬船,就是不敬祖宗。
午后的太阳把石板晒得发烫,陈望秋蹲在船头,用细布蘸着桐油擦拭船帮。油香混着水汽漫上来,他忽然发现船尾的木纹里,藏着个模糊的“秋”字。那是去年他趁父亲不注意刻的,此刻被桐油浸得发亮,像颗埋在木头里的星星。
远处传来锣鼓声,龙舟该要试航了。他忍不住直起身,看见张老爷家的丫鬟正站在对岸的柳荫下,手里攥着块绣花手帕。那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叫春桃,辫子上总系着红头绳。昨天他去送船,看见春桃在院子里喂鸡,竹篮里的玉米粒撒在地上,像串断了线的珍珠。
“发什么呆?”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张老爷快来了,把舱里的坐垫摆好。”
陈望秋慌忙低下头,手指触到冰凉的船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远处的锣鼓还要响。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青石板铺就的溪上镇,会是他一生走不出的网;这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会载着他的命运,在时代的浪涛里,摇摇晃晃地驶向未知的远方。
第二章 染坊的炊烟
溪上镇的色彩,是从王家染坊开始的。
每日清晨,当陈望秋家的乌篷船还泊在岸边时,染坊的烟囱已经吐出第一缕烟。那烟带着靛蓝的气息,慢悠悠地缠上晨雾,把东边的天染成淡紫色。王掌柜的女儿月珍,总在这时挎着竹篮去挑水,木水桶撞在青石板上,叮咚声能传到三条街外。
陈望秋第一次跟月珍说话,是在十三岁的深秋。那天他替父亲送船到染坊码头,看见月珍正蹲在埠头洗蓝布,指尖被染成了靛青色。她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沾着片银杏叶,黄得像刚从画里撕下来的。
“这布要晒三天才能固色。”月珍忽然开口,声音比溪水流得还轻。
陈望秋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船绳差点掉进水里。他知道王家染坊的规矩,染好的布要在阳光下晒足七日,每天翻动三次,雨天要搬到特制的竹架上烘。王掌柜说,布是有灵性的,你对它上心,它才会显色。
“我爹说,”陈望秋攥紧了船绳,指节发白,“你家染的蓝布,做船帆最结实。”
月珍抬头笑了,眼睛弯成溪上的月牙。“我爹也说,你家的船,能载着蓝布顺流到杭州。”
那天的风带着桂花香,陈望秋看着月珍把染好的布一张张晾在竹竿上,蓝得像凝固的天空。风吹过,布面起伏,像一群停在半空的蓝鸟。他忽然觉得,溪上镇的日子,就像这染布,看着单调,其实藏着千万种蓝。
变故是在开春后发生的。那天陈望秋去送船,看见染坊的烟囱没冒烟,竹架上的布全都收了起来。月珍蹲在门口,手里攥着块没染完的白布,眼泪把布面洇出个深色的圈。
“我爹被抓去修公路了。”月珍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溪水,“说是镇上要通汽车了。”
陈望秋愣在原地,手里的橹差点滑掉。他听说过汽车,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说,那是不用马拉的车,跑得比风还快。可他没想过,汽车会跟染坊的烟囱扯上关系。
那天傍晚,溪上镇的炊烟里少了靛蓝的气息。陈望秋坐在乌篷船里,看着染坊的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绿在暮色里发暗。他忽然觉得,这青石板铺就的镇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像冬天冻坏的水缸。
第三章 汽车与船
汽车第一次开进溪上镇那天,陈望秋正在给乌篷船换橹绳。
消息是货郎老李传过来的,他挑着货担跑遍了全镇,嗓子喊得像破锣:“汽车!铁家伙!四个轮子!比马跑得快!”
镇上的人都涌到东头的石桥边,连蹲在埠头捶衣裳的妇人都忘了手里的木槌。陈望秋挤在人群里,看见那辆黑色的怪物正慢吞吞地爬过刚修好的土路,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玩意儿能运货?”有人踮着脚问,手里还攥着赶牛的鞭子。
“能!”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推了推眼镜,得意洋洋地说,“一车能顶十艘船!”
陈望秋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扔进水里的石头。他看向自家的乌篷船,它正安静地泊在岸边,桐油刷过的船身在阳光下发亮。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船是溪上镇的脚,没了船,镇就没了魂。
汽车来后的第三个月,镇上开了家洋布店。玻璃柜台里摆着花花绿绿的布料,摸上去滑溜溜的,不像王家染坊的布那样带着粗粝的温度。陈望秋看见月珍站在店门口,手里攥着块蓝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洋布便宜,”月珍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我娘说,染坊开不下去了。”
陈望秋没说话,他知道月珍说的是实话。自从汽车通了,走水路的货郎越来越少,镇上的乌篷船闲了大半。有几户人家把船拆了,木板拿去盖猪圈。那天他路过码头,看见一堆被劈开的船板,上面还留着桐油的香气。
父亲陈善河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坐在船头,对着溪水发呆。有次陈望秋听见他跟隔壁的老木匠说:“怕是以后,没人再记得怎么造乌篷船了。”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溪水结了层薄冰。陈望秋踩着冰碴子去看月珍,发现染坊的门已经上了锁,门楣上的“王家染坊”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哭花了的脸。月珍一家搬走了,听说去了杭州,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小铺子。
陈望秋站在空荡荡的染坊门口,手里攥着块去年月珍送他的蓝布。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他忽然明白,溪上镇的日子,就像这染坊的炊烟,说散就散了。而那些刻在青石板上的故事,总有一天会被汽车的轮子,碾成粉末。
第四章 旧船与新客
二十年后的溪上镇,已经认不出陈望秋记忆里的模样。
青石板路被挖开,铺上了水泥,汽车在上面跑得飞快,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原来的码头盖起了商品房,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只有陈家老宅后面的那段溪岸,还泊着一艘乌篷船,是陈望秋亲手造的,也是镇上最后一艘能下水的乌篷船。
陈望秋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却没能靠它糊口。他在镇上的旅游公司当顾问,给游客讲讲乌篷船的历史。那些来观光的年轻人,对着乌篷船拍照时总爱问:“这船真能划吗?”
“能。”陈望秋每次都这样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那年春天,来了个叫林墨的姑娘。她背着个帆布包,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睛亮得像溪上的星星。她没去看新建的古镇商业街,径直找到陈望秋的乌篷船,说想租船去上游看看。
“上游没什么好看的,”陈望秋蹲在船头补箬篷,“就剩几棵老樟树了。”
“我想看看没被开发的地方。”林墨的声音很坚定,像小时候的月珍。
陈望秋愣了一下,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船是用来渡人的,不管去哪里,只要有人要走,就得把船准备好。他放下手里的竹篾,解开了系船的绳子。
乌篷船划入溪水时,陈望秋忽然觉得时光倒流了。橹声还是那样的节奏,水纹还是那样的形状,连风里的潮气都带着熟悉的味道。林墨坐在船尾,手里拿着本笔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
“这船真稳。”她忽然说,指尖划过船帮的木纹。
陈望秋心里一动,那是他特意刻的水波纹,跟父亲当年的手法一模一样。“老手艺了,”他说,“祖辈传下来的,讲究个‘随水而不逐水’。”
船行到上游的拐弯处,林墨忽然指着岸边的一块青石板:“那上面是不是有字?”
陈望秋把船泊过去,才发现石板上真的刻着模糊的字迹。雨水冲刷了几十年,只剩下几个偏旁部首,像是“王”,又像是“染”。他忽然想起月珍家的染坊,想起那些晾在竹竿上的蓝布,像一群停在半空的蓝鸟。
“这里以前有个染坊。”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发颤。
林墨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用铅笔仔细描摹着石板上的字迹。阳光透过乌篷的缝隙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那天的船划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溪水染成橘红色。靠岸时,林墨忽然说:“我想跟你学造乌篷船。”
陈望秋愣住了,手里的橹差点掉进水里。他看着林墨的眼睛,那里映着晚霞,也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水冲不走、车碾不掉的,就像刻在青石板上的字,就算模糊了,也总能被认出来。
第五章 溪上的年轮
陈望秋收徒的消息,像块石头投进溪上镇的水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旅游公司的经理来找他,说游客更喜欢电动游船,乌篷船太“慢”了。镇上的老街坊也劝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学这老古董?”陈望秋只是笑笑,每天照旧带着林墨在船坞里忙碌。
林墨学得很认真,从选料到刨木,从凿榫到上漆,每一步都不肯含糊。她的手上磨出了茧子,指甲缝里嵌着木屑,却总是乐呵呵的,说比在城里对着电脑舒服。
“阿秋师傅,”她一边用砂纸打磨船板,一边问,“你说乌篷船的灵魂是什么?”
陈望秋正在给橹杆上桐油,闻言停下了手。他想起父亲蹲在船头的样子,想起月珍染的蓝布在风里起伏的样子,想起自己刻在船尾的那个“秋”字。
“是水。”他说,“船在水里活,水在船里流,就像人在土里生,根在土里长。”
林墨没说话,只是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她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大半本,里面有船的图纸,有老石板的拓片,还有镇上老人讲的故事。有天陈望秋看见她在画一幅画,画的是溪上镇的全景,新旧建筑交叠在一起,乌篷船像条银鱼,游在时光的缝隙里。
那年端午,溪上镇又赛起了龙舟。不过不再是以前的木船,换成了玻璃钢的快艇,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锣鼓声。陈望秋没去看热闹,他和林墨在船坞里忙着给新造的乌篷船刷最后一遍桐油。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陈望秋出去一看,才发现是林墨把他们造的乌篷船划到了镇中心的水面上。她站在船头,手里摇着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笑得像朵向日葵。
岸上的游客都围了过来,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有人问这是什么船,林墨就大声说:“这是溪上镇的乌篷船,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能载着人,也能载着故事。”
陈望秋站在岸边,看着自己造的船在水里轻轻摇晃,忽然觉得眼角有点发热。他想起父亲的乌篷船,想起月珍家的染坊,想起那些被汽车轮子碾过的青石板。原来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就像树的年轮,一圈圈地长在时光里。
林墨把船划回来时,脸上带着汗,眼睛却亮得惊人。“阿秋师傅,”她说,“下个月有个非遗博览会,我想把船带去参展。”
陈望秋点点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蹲在青石板上,看父亲用竹篾修补箬篷。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金黄金黄的,把溪水染成了蜜色。
他知道,溪上镇的故事还没结束。就像这乌篷船,不管水流向哪里,只要还有人摇橹,就总能找到回家的路。而那些刻在时光里的印记,会像青石板上的纹路,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成为永远的“本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