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溪流渗入干涸的土地,经过几道极其隐秘的周转,最终传到了上海闸北区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街角有一家老旧的茶馆,门脸不大,招牌上的漆字已斑驳脱落,名曰“听雨轩”。掌柜的姓祥,人称祥叔,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穿着半旧的棉袍,整日里坐在柜台后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的买卖人。很少有人知道,祥叔年轻时曾是青帮一个小堂口的管事,在码头上也有一号人物。后来年岁渐长,看多了江湖纷争,便寻了个由头金盆洗手,用积蓄开了这间茶馆,图个清净。
这天傍晚,茶馆里没什么客人,祥叔正打算上门板打烊。一个常来送干货的伙计,像往常一样送来一篓新到的茶叶。结账时,伙计趁着找零钱的功夫,极快地、低声说了句:“祥叔,老家来的信儿,问‘码头老三’还记不记得闸北的歪脖子柳。”
祥叔拨弄算盘的手猛地一顿,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不动声色地收下钱,点点头:“知道了,天冷,早点回去。”
伙计走后,祥叔关上店门,插好门闩。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的轻响。他没有点灯,摸黑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在黑暗中久久沉默。
“码头老三”,是当年陆震云在帮里辈分低时的称呼,知道的人不多。“闸北歪脖子柳”,是他们曾经一次秘密碰头的地点。这切口,这问法,绝不是寻常事。老家来的信儿?哪个老家?他立刻想到了如今在外面坚持抗战的那些人。
祥叔的心沉甸甸的。他早已远离是非,只想安稳度日。但这世道,日本人横行,山河破碎,哪里又有真正的清净?陆震云的名字,他听说过,知道这位当年的“老三”如今在跟鬼子拼命,成了日伪悬赏捉拿的“判官”。现在有人冒着天大的风险找上门来,用旧日的暗号打听,意思再明白不过——陆震云遇到了大麻烦,需要帮助。
帮,还是不帮?
帮,就是蹚浑水。76号那帮人心狠手辣,一旦沾上,自己这茶馆,乃至身家性命,都可能不保。不帮?当年在香堂里磕头换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陆震云为人仗义,当年对他也有过照拂。更重要的是,他是在跟日本人斗!自己虽然退了,但骨子里终究是中国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抗日的英雄被困死?
内心挣扎了许久。窗外夜色渐浓,偶尔传来巡夜伪警察单调的梆子声。最终,祥叔长长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义字当头,国难当前,有些险,不得不冒。
他不能亲自去找陆震云,那样目标太大。他必须用一个绝对稳妥、即使被查也牵连不到自身的方法。他想起陆震云当年有个习惯,极爱喝一种产自皖南的、略带苦涩的“雾里青”茶,但这种茶在上海不常见。
第二天,祥叔像往常一样开店。他找来一个在附近流浪、但机灵可靠、偶尔帮他跑腿的半大孩子,叫小栓子。祥叔包了一小包上好的“雾里青”茶叶,又悄悄将一张用极细的毛笔写满小字的薄棉纸,小心地折叠成小块,塞进了茶叶包的最深处。
他把茶叶包递给小栓子,语气平常地吩咐:“小栓子,把这包茶叶,送到南市老城厢,‘永顺’杂货铺隔壁那条死胡同里,倒数第二家,门口有块破水缸的那户。就说……是‘听雨轩’祥叔送的节礼,让他们自己泡着喝。”
“永顺”杂货铺隔壁的死胡同,破水缸——那是很多年前,陆震云一个极少人知道的临时落脚点附近的地标。祥叔不确定陆震云是否还在那里,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隐晦的指向。即使被人截获,也只是一包普通的茶叶,一句寻常的指路。至于对方能不能收到,能不能领会,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栓子接过茶叶,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祥叔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手心微微出汗。希望,这包带着旧日记忆和隐秘信息的茶叶,能穿过重重封锁,送到那位故人手中,也希望这点微弱的火星,不会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