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浩二撒下的网,在苏州河两岸那片区域反复梳理了近一个月后,终于因迟迟没有实质性收获,而将注意力暂时转向了其他更活跃的抵抗区域。紧绷到极致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对于藏身于废弃防空洞的陆震云等人而言,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只是获得了极其宝贵的、短暂喘息的机会。如同被猎犬追捕的野兽,终于得以在密林深处舔舐伤口,但耳朵依旧竖立,警惕着远处的风声。
防空洞内的生存依旧艰难。食物短缺,药品匮乏,伤口在潮湿中缓慢愈合,带来难忍的瘙痒和刺痛。但最磨人的,是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孤寂。他们像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人,不知道外面的局势,不知道战友的生死,更不知道……那条通往远方的、唯一的线,是否还存在。
陆震云变得愈发沉默。他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冰冷的洞壁上,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偶尔睁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显示他大脑从未停止运转。他在计算时间,评估风险,寻找下一个可能的机会。
周年祭那天的细雨和回忆,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顾清翰的脸庞,在记忆中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因长时间的思念和担忧而变得更加清晰。那份跨越生死的牵挂,成了支撑他在绝境中保持清醒和斗志的、最重要的力量。
他必须让对方知道,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机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来临。狂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防空洞口的杂物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这种天气,能有效掩盖一切细微的动静,是进行秘密活动的最佳掩护。
陆震云悄无声息地唤醒小七,低声道:“我出去一趟,你看好家。”
小七瞬间清醒,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点头:“大哥小心。”
陆震云披上一件破旧的、几乎不防雨的蓑衣,如同鬼魅般滑出防空洞,融入外面的狂风暴雨中。雨水立刻将他浇透,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他熟悉这片区域如同自己的掌纹,即使在漆黑雨夜,也能凭借记忆和直觉,避开可能的巡逻路线和暗哨。
他的目标,是距离防空洞两里外、靠近苏州河汊口的一个废弃的驳船码头。那里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半浸在水中的小船舱,是战前预设的、万不得已时才启用的紧急联络点之一。里面藏着一台功率更小、但更不易被侦测到的备用电台。启用它的风险极高,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在泥泞和风雨中跋涉了将近一个小时,陆震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码头一片死寂,只有河水在风雨中汹涌拍打着岸边的声响。他警惕地观察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如同水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中,游向那艘半沉的破船。
船舱内狭小、潮湿,充满了铁锈和腐烂木材的气味。他摸索着找到那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箱子,取出里面的电台。设备冰冷而沉重。
时间紧迫。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操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的手指(部分源于寒冷,部分源于紧张)开始连接电源和天线。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痛,但他顾不上擦拭。
电台接通电源,发出微弱的嗡鸣。他戴上耳机,调整到那个刻骨铭心的频率。耳机里是风雨声和电流噪音的混合咆哮,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信号。他耐心地、极其缓慢地微调着。
没有时间等待对方的信号。他必须主动发送,而且只能发送一次,时间必须极短,短到敌人的侦测设备难以捕捉和定位。
他回忆着那个简单的、代表“安”字的点划组合,将手指放在电键上。这一刻,他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心跳。
他用力按下了电键。
“嘀……嗒……嘀嘀……嗒……”
仅仅重复了三遍。短暂得如同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发送完毕的瞬间,他立刻切断了电源,迅速拆卸电台,重新用油布包裹好,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他不敢停留,立刻潜入水中,沿着来路,在风雨的掩护下,拼命游回岸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入漆黑的雨幕,向着防空洞的方向狂奔。
回到洞内,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嘴唇发紫。小七赶紧递过一块勉强还算干的破布。
“顺利吗?”小七急切地低声问。
陆震云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裤腿流到地上,汇成一小滩。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顺利?谈不上。那信号太微弱了,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和电磁环境下,几乎注定会被淹没。发送时间又如此短暂,对方恰好在这个频率守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冒险的信号,如同将一粒石子投入狂风暴雨中的大海,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泛起。
但是,他做了。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他向着那个可能存在的方向,再次发出了微弱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呼喊。
这就够了。至于能否被听到,只能交给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