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如同一个深深烙印,刻在了每一个经历过的中国人心里。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提起“八一三”,空气便会瞬间凝固,弥漫开硝烟与血腥的记忆。
重庆,战时陪都。这一天,气氛格外凝重。没有拉响的空袭警报,但一种无声的哀恸笼罩着整座山城。政府机关降半旗,报纸头版套着粗黑边框,电台里播放着低回的哀乐和纪念文章。街头巷尾,人们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偶有低语,也带着沉痛的叹息。官方组织了大型的纪念集会,各界人士聚集在广场上,默哀,演讲,呼喊口号,声浪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回荡,悲壮而苍凉。
顾清翰作为政府工作人员,参加了新闻处组织的集体悼念活动。他穿着素色长衫,站在人群中,听着台上激昂而悲怆的演讲,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悲伤的面孔。他跟着众人一起鞠躬,一起呼喊,但内心深处,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喧嚣与悲痛似乎都隔着一层,无法真正触及。
那些宏大的叙事和集体的哀伤,无法完全容纳他个人那份刻骨铭心的、与特定的人和地紧密相连的记忆。
活动结束后,他没有随同事返回办事处,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嘉陵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江风带着水汽吹来,稍稍驱散了些许闷热,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重。岸边有零星的市民自发摆放的白色小花,在灰暗的江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夜幕降临,山城灯火在雾霭中晕开,模糊不清。顾清翰没有回宿舍,而是拐进了一家位于僻静小巷深处、门面简陋的小酒馆。酒馆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看起来是常客的老者,默默地喝着闷酒。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酒和花生米的味道。
他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白酒,几碟简单的小菜。他没有与人交谈,只是自斟自饮。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却奇异地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一杯,又一杯。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酒馆里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纪念活动上的口号声、演讲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来自一年前的声响——
不是重庆的哀乐,是上海闸北上空撕裂空气的、尖锐的炮弹呼啸声!
不是嘉陵江的风声,是苏州河畔子弹呼啸、玻璃碎裂、人们惊恐奔逃的尖叫!
眼前的酒杯模糊了,仿佛变成了1937年八月十三日夜晚,那个废弃纺织厂据点里,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光。空气中不再是酒味,而是浓烈的硝烟、血腥和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醉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头顶,理智的堤坝渐渐崩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死一线的夜晚,炮火映红了半边天,大地在震动。他记得自己当时内心的恐惧和茫然,也记得……那个始终挡在他身前、如同一座沉默山峦的身影。
那个穿着黑色短褂、背影宽阔挺拔的男人。陆震云。
他记得炮火间歇时,陆震云紧锁的眉头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窗外。记得他下达命令时简短冷硬、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记得在最危险的时刻,自己被猛地拉到身后,撞上那坚硬如铁的胸膛,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硝烟的气息。
那个夜晚,炮火连天,死亡近在咫尺。但在那个人的身后,他却奇异地感到一丝……不该有的安心。
“震云……”
一声极轻的、带着酒气的呢喃,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边溢出,消散在空寂的酒馆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趴在冰冷的木桌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桌面,眼皮沉重地阖上。醉意朦胧中,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血色火光中、毅然转身护住他的、冷硬而清晰的侧脸。
一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入粗糙的木质纹理中,消失不见。
周年祭,祭奠的不仅是国殇,还有他那段埋葬在炮火纷飞中的、无法言说的情愫,和那个至今生死未卜、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酒馆外,重庆的夜,深沉而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江涛声,如同一声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