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的阴影稍缓,但警报声仍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骤然落下。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面容被长期的担忧和艰苦的生活刻上了深深的痕迹。
顾清翰刚从一场关于对外宣传口径的内部讨论会中脱身,头脑因长时间的激烈辩论而有些发胀。他裹紧了单薄的旧棉袍,沿着湿滑的石板台阶,准备返回两路口的办公室。山城的道路起伏曲折,雾气缭绕,能见度很低。
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杂货摊的街角时,差点与一个迎面匆匆走来的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歉。
声音入耳,顾清翰猛地一愣。这声音……清亮、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抬起头,透过蒙蒙雾气,看向对方。对方也正疑惑地打量着他。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一件半旧但整洁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罩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卡其色风衣,颈间随意搭着一条羊毛围巾。她剪着利落的短发,面容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经历风霜后的坚韧和敏锐,不再是当年上海滩那个带着些许学生气的女记者模样。但顾清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白曼琳!
“顾……顾先生?!”白曼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真的是你?!”
“白小姐!”顾清翰的心脏也猛地跳了一下,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复杂激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到重庆没多久!”白曼琳语速很快,带着记者特有的干练,“上海沦陷后,我辗转香港、桂林,最后跟着中央社的班子撤到这里。你呢?我听说你早就离开上海了,一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我也撤到这里了,在宣传部的国际新闻处做些文字工作。”顾清翰简单解释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她瘦了些,黑了点,但眼神中的那股倔强和光芒,比在上海时更加夺目,仿佛战火将她淬炼得更加坚韧。
两人站在湿冷的街角,雾气在身边流动,一时间竟有些相对无言。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上海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仿佛已是上辈子的记忆,却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白曼琳率先回过神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嘈杂的人群,“找个地方坐坐?我知道附近有个小茶馆,还算清净。”
顾清翰立刻点头。他心中有许多问题,关于上海,关于……那个人。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条更僻静小巷里的一家简陋茶馆。茶馆里没什么人,只有老板在柜台后打着瞌睡,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炭火的味道。他们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最便宜的沱茶。
热水注入粗瓷碗,茶叶舒展开来,散发出苦涩的香气。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也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上海……现在怎么样了?”顾清翰捧着温热的茶碗,声音有些发紧,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白曼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彻底变了样。日本人管得很严,到处是哨卡和特务。租界也名存实亡,洋人自身难保。物价飞涨,人心惶惶……简直就是一座活地狱。”她顿了顿,语气低沉,“很多老朋友……都联系不上了,有的走了,有的……唉。”
顾清翰的心沉了下去。他沉默地喝了口苦涩的茶水,暖流进入胃里,却化不开胸口的冰凉。
“那你……后来是怎么出来的?”他换了个问题。
“不容易,”白曼琳叹了口气,“我是借着外国记者身份掩护,又托了不少关系,才好不容易搭上一艘外国商船离开的。差点就困死在那里了。”她似乎不愿多提那段经历,话锋一转,看向顾清翰,“你呢?撤离还顺利吗?我后来听说闸北那边打得很惨……”
“九死一生。”顾清翰言简意赅,不愿多谈自己的艰险,反而更急切地想打听另一个消息。他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那……你在上海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陆震云陆老板的消息?”
问出这个名字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碗中的茶水微微晃动。
白曼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和筛选信息。她压低了声音:“陆老板……他的消息很少,也很模糊。日本人查得很紧,关于他们那些人的事,没人敢公开谈论。”
顾清翰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听着。
白曼琳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不过,我离开前,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不是很确切,都是小道消息。”
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措辞:“听说……陆老板好像……还在上海。而且,好像做了几件让日本人非常头疼的大事。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据说……日本人很恼火,悬赏很高,一直在疯狂搜捕他们那伙人。”
“还在上海……做了大事……日本人很恼火……”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顾清翰的心上。
他的心猛地一提,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担忧、骄傲和恐惧的情绪攫住!消息模糊,却足以印证他之前的猜测和那份染血的回信!陆震云还活着!他还在战斗!而且,是以一种让敌人咬牙切齿的方式!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面临的危险,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日本人的“恼火”和“高额悬赏”,意味着更残酷的镇压和更无情的追捕!
顾清翰猛地握紧了茶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碗中微温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抬起头,望向白曼琳,眼神复杂难辨,有急切,有震惊,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