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春天,来得迟,也来得阴郁。连绵的细雨替代了冬日的寒霜,将整座江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漉漉的雾气之中。江风依旧冰冷刺骨,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气和隐约的硝烟味,钻进骨髓,让人无处可逃。战时的紧张气氛并未因季节更替而缓和,反而随着日军攻势的加剧而愈发凝重。空袭警报变得更加频繁,街头巷尾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恐慌。
顾清翰的生活,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在固定的轨道上高速运转。他几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用繁重的破译、分析和情报整合来填满每一分钟,试图以此麻痹那颗始终为远方牵肠挂肚的心。胸口的翡翠观音和那张写着模糊消息的字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和支撑,在无数个疲惫不堪的深夜里,给予他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然而,思念和担忧,如同潜伏的暗流,总在不经意间冲破堤坝。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近期日军密码变动趋势的内部研讨会在临时征用的市政厅一个小会议室里举行。与会者多是来自不同部门的专家和军官,气氛严肃而沉闷。窗外雨声淅沥,室内烟雾缭绕,只有主讲人枯燥的声音在回荡。
顾清翰坐在靠后的位置,专注地记录着要点,偶尔因腿伤久坐带来的酸胀而微微调整一下姿势。
会议中途休息。人们纷纷起身活动,低声交谈,或是走到窗边透气。顾清翰也合上笔记本,揉了揉眉心,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略显嘈杂的会场。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会议室门口!
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身形高大挺拔、侧脸线条冷硬的男人,正随着离场的人流,快步向门外走去!那个背影,那个走路的姿态,那头略显凌乱的黑发……
像!太像了!像得让他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陆震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但那个背影……那个刻骨铭心的背影……
顾清翰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桌上的茶杯,凉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文件,引来旁边人诧异的目光。但他浑然不顾!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所有的理智和逻辑都在瞬间崩塌,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的冲动!
他推开椅子,踉跄着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腿上的旧伤因突然的剧烈运动而传来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让一让!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地喊着,挤过拥挤的过道。
周围的人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纷纷侧目让开。
等他终于冲到会议室门口,焦急地向外张望时——
走廊里人来人往,穿着各种制服和长衫的人们行色匆匆,却唯独不见了那个深灰色的、挺拔的身影!
他如同疯了一般,沿着走廊快步向前追去,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岔路口,每一个房间的门缝,寻找着那个熟悉的影子。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一路追到楼梯口,向下张望,又向上看去,只有空荡荡的楼梯和偶尔上下楼的工作人员。
那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得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清翰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希望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失落和自嘲。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思念而产生的错觉?还是只是一个身形相似的路人?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剩下内心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混乱。会议重新开始的铃声响起,他仿佛没有听见,直到一个同事好奇地过来叫他,他才如梦初醒,拖着沉重的步伐,脸色苍白地返回会议室。
接下来的会议,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个惊鸿一瞥的背影,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他不断地怀疑,又不断地否定,一颗心如同在油锅中反复煎炸。
会议终于在沉闷中结束。顾清翰随着人流走出市政厅,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他站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望着灰蒙蒙的雨幕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怅惘和空洞。
也许,真的只是看错了。他苦涩地想。震云还在上海,在那片血与火的地狱里挣扎,怎么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武汉?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冒雨走回办事处。
就在他走下台阶,准备踏入雨幕时,一个报童打扮、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突然跑到他面前,塞给他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扁平的物件。
“先生,您的信!”小男孩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就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雨雾和人群里。
顾清翰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包裹得很严实,外面没有任何字迹。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谁会通过这种方式给他送信?
他走到一旁屋檐下,避开水流,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
里面没有信纸,没有署名。
只有一朵花。
一朵被仔细压干的、已经微微泛黄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栀子花瓣。
花瓣脆弱而单薄,静静地躺在油纸中心,仿佛凝固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顾清翰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这朵花……这朵来自江南、常见于上海夏日的栀子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惶恐地触碰了一下那干燥的花瓣。
一股冰冷的、却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市政厅的方向,望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走廊,望向这片被雨水笼罩的、陌生的城市……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