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持续燃烧,将上海拖入了更深的地狱。时间进入九月,硝烟未曾有一日散去,反而愈演愈烈。日军增兵不断,攻势如潮,中国军队依托残破的街垒和血肉之躯,进行着惨烈至极的巷战,寸土必争,血流成河。整个城市,无论是战火纷飞的前线,还是暂时苟安的租界,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匮乏和恐慌之中。
物资,成了比黄金更珍贵、更能决定生死的东西。
药品,尤其是止血绷带、磺胺粉、麻醉剂、吗啡……前线的伤员成千上万地倒下,后方临时医院人满为患,每一克药品都意味着一条可能被挽回的生命。食物,米价飞涨,黑市横行,新鲜蔬菜和肉类成了奢侈品,普通市民挣扎在饥饿边缘,前线的士兵往往只能靠硬饼干和罐头果腹。燃料、布匹、乃至干净的饮用水,一切都变得极其紧缺。
租界内,恐慌性抢购早已将货架扫空,街头排起了领取救济粥的长龙,面黄肌瘦的人们眼中充满了茫然和绝望。空气中除了硝烟味,更多了一种饥饿和疾病带来的腐朽气息。
陆震云和他手下那些伤痕累累的兄弟们,处境更加艰难。他们穿梭于枪林弹雨,运送弹药、转移伤员,自身消耗巨大,伤亡不断。更重要的是,他们之前倚仗的、隐藏在码头区各个角落的秘密仓库和物资囤积点,在连日猛烈的炮击和轰炸中,接连被摧毁或暴露。
一天傍晚,陆震云带着疲惫不堪、减员严重的队伍,拖着空了的板车和几名新伤员,绕了无数险路,才艰难撤回他们在苏州河南岸一个废弃纺织厂里建立的临时落脚点。
一进厂门,负责看守和筹集物资的老兄弟就一脸沉重地迎了上来。
“大哥……三号仓……没了。”老兄弟声音沙哑,带着痛惜,“昨天下午鬼子的重炮砸中了,连带着旁边两条巷子的存货……全完了。药品、罐头、还有那批好不容易搞到的棉纱……都没了。”
陆震云脚步一顿,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三号仓是他们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隐蔽仓库!那里的物资是他们维持运转、支援前线的最后本钱!
他沉默地走到厂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他们仅剩的一点家当:寥寥几箱弹药,半箱受潮的压缩饼干,两桶浑浊的饮用水,还有一小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的云南白药和寥寥几卷还算干净的绷带。寒酸得可怜。
兄弟们或坐或躺在地上,包扎着伤口,沉默地啃着干硬的饼干,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空气中弥漫着伤口腐烂的臭味和压抑的沉默。
“还能撑多久?”陆震云的声音低沉沙哑,问着负责后勤的老兄弟。
老兄弟艰难地摇摇头:“吃的……最多两天。药……根本不够用。今天又抬回来三个重伤的,子弹取不出来,没麻药,没消炎药……恐怕……”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陆震云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肩上。兄弟们信任他,跟着他出生入死,他却连最基本的药品和食物都无法保障!看着伤员在痛苦中煎熬等死,比挨枪子更让他难受。
就在这时,厂房破旧的大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却显得格外突兀的响动。守门的兄弟立刻警惕地举起了枪:“谁?!”
“别开枪!自己人!送信的!”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一丝谄媚和不易察觉的倨傲。
一个穿着绸衫、戴着瓜皮帽、贼眉鼠眼的男人被放了进来。那人一进来,就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用手帕掩住口鼻,目光滴溜溜地扫过厂内简陋破败的景象和一群狼狈不堪的汉子,最后落在陆震云身上,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
“陆老板,别来无恙啊?”来人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
陆震云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认出了这是杜明诚手下的一个狗腿子,姓钱,专门负责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屁快放。”他懒得废话,语气森寒。
钱管事干笑两声,也不绕圈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陆老板是爽快人。我们杜老板知道您最近……手头紧,日子不好过。特地派我来,跟您谈笔生意。”
他展开那张纸,上面写着一列物资名称和后面低得离谱的价格,与其说是购买清单,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抢劫价!
“您码头那边……听说还有几个仓库侥幸没被炸平?里面应该还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吧?粮食、药品、五金件……杜老板仁厚,愿意出这个价,全部吃下。现大洋结算,怎么样?”钱管事眯着眼,笑容里充满了算计和威胁。
厂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兄弟都抬起头,目光愤怒地盯向那个钱管事,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摸向了身边的家伙。
陆震云看着那张清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骇人的寒芒:“杜明诚的鼻子,倒是比狗还灵。怎么,给日本人当狗,捞到的好处不够,还想发国难财?抢到自己人头上了?”
钱管事脸色一变,笑容收敛了些,语气也强硬起来:“陆老板,话别说得这么难听。现在是战时,什么国难不国难的,活下去才是硬道理。杜老板这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您指条活路。您那些东西,藏在战火里,指不定哪天就被一发炮弹炸上天,或者被乱兵抢了,那多可惜?换成现大洋,揣在怀里,什么时候都能用不是?”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中的威胁不再掩饰:“再说了……这炮火连天的,谁知道哪天会落到哪儿呢?陆老板您和兄弟们整天在前线奔波,万一……唉,我是说万一,哪天被一发不长眼的炮弹……那多不值当啊?把东西卖了,拿钱走人,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岂不是更好?”
赤裸裸的威胁!用炮火和生命安全来胁迫!
陆震云身后的兄弟们彻底怒了,猛地站起身,围拢过来,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吃了这个姓钱的!
“放你娘的狗屁!”
“滚回去告诉杜明诚!让他做梦!”
“老子就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卖给他这个汉奸走狗!”
钱管事被这阵势吓得后退一步,脸色发白,但依旧强撑着,色厉内荏地看向陆震云:“陆老板!您可想清楚了!杜老板这可是好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上海滩,现在可不是您说了算的时候了!”
陆震云抬手,止住了身后激动的兄弟们。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钱管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却让钱管事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东西,我有。”陆震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但一粒米,一片药,也不会卖给他杜明诚。”
他猛地一把抓过那张清单,在钱管事惊愕的目光中,将其撕得粉碎,纸屑随手扬在他的脸上!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陆震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凛然杀气,“我陆震云的东西,只会送给前线打鬼子的兄弟!他想要?可以!让他带着他的日本主子,亲自来抢!看看是我的子弹硬,还是他的脸皮厚!”
钱管事被纸屑呛得连连咳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陆震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好!陆震云!你有种!你给我等着!杜老板和皇军……绝不会放过你!”
放下这句狠话,他不敢再多留一秒,狼狈地转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厂房,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厂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更加凝重。
兄弟们看着陆震云,眼神充满了敬佩,却也带着深深的忧虑。杜明诚勾结日本人,势力越来越大,他既然开口威胁,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瞬间雪上加霜。
陆震云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可怜的物资,又看向兄弟们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定的脸庞,缓缓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