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潜入、惨烈的追逐、几乎全军覆没的撤离,他们所有的常规和非常规渠道似乎都已暴露或瘫痪。杜明诚和日本人的眼睛此刻必然布满全城,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每一条可能的信息流。电台?死信箱?人员传递?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致命的荆棘和陷阱。
绝望的阴影再次悄然弥漫。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帮小七包扎伤口的沈阿婆,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陆震云,声音苍老却异常沉稳:“震云,或许……还有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陆震云眼神一凝:“阿婆,你说。”
“我有个远房侄孙,”阿婆语速平缓,字句清晰,“在一条英国人的货轮‘格兰特爵士号’上当二副。那船跑远东航线,常在上海、香港、新加坡之间来回。我听说……他们明早天不亮就要离港,这次是去香港装货。”
她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众人:“那孩子……心里是向着咱们的。以前偷偷帮我们带过些禁书和药品,靠得住。”
货轮?英国船?香港?
陆震云的瞳孔猛地收缩,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一条他们从未想过、也极难监控的通道!利用外国商船的船员,将情报夹带出境!上海此刻虽紧张,但对这些有治外法权的外国商船的检查相对宽松,尤其是离港时,主要检查违禁品和走私货,很难想到会有人用这种方式传递如此机密的军事情报!而且目的地是香港,情报可以从那里通过其他渠道迅速转往内地!
风险依然存在,但比起陆地上几乎必死的路线,这无疑是黑暗中透出的一丝曙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意想不到的盲区!
“船几点离港?泊位在哪?”陆震云立刻追问,语气急促。
“凌晨四点,三号码头,英国怡和洋行的泊位。”阿婆准确报出信息,“上船检查一般在离港前一小时进行,之后除非特殊情况,不会再查。”
“来得及!”陆震云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猛地看向顾清翰,“东西必须微型化!最快速度!”
顾清翰强忍着剧痛和眩晕,重重一点头:“有……有备用微型胶卷……在我内袋……需要暗房……”
“这里有!”阿婆立刻起身,挪开墙角一个旧衣柜,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极其狭小的、用厚毡布完全遮光的冲洗暗房,里面有一套简陋但堪用的微型胶卷冲洗设备!显然是过去用于某些特殊任务的。
事不宜迟!陆震云小心翼翼地将顾清翰扶进暗房。顾清翰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在极度虚弱和疼痛的状态下,依靠着墙壁,用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将那份“极秘”文件的核心内容一页页重新拍摄到微型胶卷上。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精力,冷汗几乎将他全身浸透。
陆震云守在门口,眼神焦灼地看着怀表,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终于,暗房的门被推开。顾清翰几乎虚脱地靠在门框上,脸色惨白如纸,掌心摊着那卷如同生命般珍贵的、录制了全部情报的微型胶卷。
陆震云一把接过胶卷,眼神决绝。他迅速找来一个空心的、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黄铜怀表,撬开表盖,将微型胶卷小心地卷好塞入其中空夹层,然后迅速复原表盖,动作娴熟而精准。
“怎么联系你侄孙?怎么把东西给他?”陆震云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看向阿婆。
阿婆报了一个名字和船上的职务,然后道:“码头三号门附近有个‘老王记’通宵粥铺,他开船前会去那里喝最后一碗粥。把表交给粥铺老王,说是‘阿婆给的怀表,修好了’,他自然明白。绝不能直接接触!”
“明白!”陆震云重重点头。这是最安全的方式。
时间已逼近凌晨三点!距离货轮离港仅剩一小时!距离船员最后上岸时间更短!
“小七!”陆震云看向伤势稍轻的小七。
“大哥!我去!”小七立刻挣扎着站直身体,眼神坚定,毫无犹豫,“这条腿还能动!保证送到!”
陆震云深深看了他一眼,将那块沉甸甸的怀表重重拍在他手里,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小心!万一……你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小七将怀表紧紧揣进内兜,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转身,一瘸一拐却速度极快地冲出裁缝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真正的、令人发疯的等待。
地下室再次陷入死寂。陆震云守在窗边一条极其隐蔽的缝隙后,死死盯着外面寂静的弄堂,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顾清翰无力地靠在榻上,闭着眼,眉头因伤痛和焦虑而紧锁,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沈阿婆默默地收拾着染血的布条和工具,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远处传来巡夜梆子的声音,更添几分焦灼。
突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短暂的哨声和几声犬吠!
陆震云的身体瞬间绷紧!顾清翰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难道……
几分钟后,一阵极其轻微却熟悉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在弄堂口响起,迅速靠近。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小七闪身进来,脸色苍白,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送到了!”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老王收了!什么都没问!我看着他喝完粥往回走了!”
成功了!第一步完成了!
陆震云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凝重。东西送出去了,但还没离开上海,危险仍未解除。
时间在更加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凌晨四点将至。
陆震云和勉强支撑起来的顾清翰,在阿婆的搀扶下,悄无声息地爬上裁缝铺的阁楼。那里有一个隐蔽的了望孔,可以远远地瞥见黄浦江的一角。
天色依旧漆黑,江面上雾气弥漫。他们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终于,低沉的汽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一艘巨大的、有着黑色船体和白色上层建筑的货轮,缓缓起锚,锅炉烟囱冒出浓烟,开始移动。
是“格兰特爵士号”!
它缓缓驶离泊位,调转船头,向着下游吴淞口的方向驶去。速度逐渐加快,庞大的身影逐渐融入江面的雾霭之中,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它走了。带着那份关乎无数人生死、关乎一场战役胜负的绝密情报,离开了上海。
直到此刻,陆震云和顾清翰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几乎抽空所有力气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们。
陆震云缓缓靠墙坐下,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睛,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紧蹙的眉宇间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任务完成了,但代价太过惨烈,而未来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顾清翰也虚脱地瘫软下去,伤口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透支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色的弧度。
情报,终于……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