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乾清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雍容沉静的气息。
沈朝歌垂首敛目,安静地侍立在御书房一侧。
自那夜废宫与青刃不欢而散,她心绪始终如同绷紧的弓弦,难以安宁。
宇文泰的急切,青刃的失控,陌生的令牌,像几座大山压在她心头。
面对萧彻时,那份小心翼翼和伪装,便更需要耗费心神。
萧彻今日似乎心情不坏,批阅奏折的间隙,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品评了几句内务府新贡上的茶。
王敬庸侍立在旁,脸上挂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谦恭笑容。
沈朝歌努力扮演着温顺娇婉的“苏贵妃”,心下却是一片冰冷的计算与警惕。
每一次踏入这间御书房,都如同踏入雷区,不知哪一步会引爆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就在她以为这次伴驾会如同之前许多次一样,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与伪装中平静度过时,萧彻却忽然放下了朱笔,像是想起了什么,侧首对王敬庸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把前几日暹罗进贡的那柄匕首取来。”
王敬庸躬身应下,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长盒走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呈放在御案之上。
萧彻抬手,打开盒盖。
刹那间,刻意低垂着视线的沈朝歌,也被那盒中骤然迸发出的华光摄去了些许注意力。
那是一柄极其华丽炫目的匕首。
鞘身以玄色犀角为底,其上以赤金错丝镶嵌出繁复瑰丽的缠枝莲纹,莲心处皆缀以细小却璀璨夺目的红宝石,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匕首的柄首则是一块硕大的、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雕琢成瑞兽衔珠的形态,温润莹透,与鞘身的璀璨夺目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对比。
奢靡,精致,更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而非杀人见血的凶器。
萧彻取出那柄匕首,握在手中随意把玩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宝石和温润的白玉,动作闲适,目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落在一旁的沈朝歌身上。
“爱妃近日侍奉辛苦,”
萧彻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寻常的问候。
“这柄匕首倒也精巧,赏你拿着玩吧。”
沈朝歌心中一凛,面上却立刻堆起受宠若惊的、恰到好处的欣喜笑容,连忙敛衽屈膝,伸出纤纤玉手,恭敬无比地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匕首。
入手冰凉,分量十足。
她声音娇脆欲滴,带着十二分的雀跃与感激:
“臣妾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这匕首真真是精美绝伦,瞧这宝石,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这雕工,细腻入微,想来定是暹罗国顶尖匠人的手艺,果然巧夺天工!”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目光落在那些闪烁的红宝石上,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对这些华丽事物的迷恋和赞叹。
心底那丝嘲讽却越发浓重:玩物配玩物,倒也相得益彰。
然而,就在她指尖刚刚握紧那冰冷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柄,正准备再说些诸如“定当日夜供奉,不敢轻亵”之类更显浮夸的谢恩话语时,头顶却传来萧彻那听似随意,却如同九天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的声音——
“此刃,名‘朝歌’。”
“……”
轰——!
朝歌?!
他刚才说……朝歌?!
沈朝歌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巨石狠狠砸中,嗡嗡作响。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他这是……准备摊牌了吗?!
巨大的惊恐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一定已经彻底僵死,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嘴角僵硬地上扬,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握在手中的匕首变得重逾千斤,那华丽的鞘身仿佛烧红的烙铁般滚烫,几乎要灼烧她的肌肤,让她恨不得立刻脱手而出!
不,不能慌!越是此刻,越要镇定!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尖锐的刺痛感强行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多年刀尖舔血、九死一生的训练,让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萧彻深不见底的目光。
萧彻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古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他看着她那瞬间煞白、血色尽褪的脸色,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极致惊恐与慌乱。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然而,下一刻,他却做了一个让沈朝歌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先是忽然微微倾身,伸出右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惜般,轻轻拂过她左眼眼角的那滴小小的、颜色偏浅的泪痣。
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的寒意,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
他的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温柔。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一小点肌肤之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有些迷离,仿佛透过她这张脸,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模糊的、被时光尘封的影子。
然后,他猛地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沈朝歌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他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头被迫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如同重锤般敲在她的心上。
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沉迷离的语调,在她耳边轻声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这名字……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
沈朝歌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们……他们曾经见过吗?
在她还是南梁公主沈朝歌的时候??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窒息。
“陛下……”
她声音破碎,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本能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
“臣妾……臣妾……”
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