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普尔城,恩利尔神庙的主殿。
这里的空气总是凝滞的,弥漫着一股陈年牛油燃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霉湿气息。
厚重的石墙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让大殿常年处于一种威严的昏暗中。
大祭司祖格最喜欢这种昏暗。
因为在黑暗中,神像显得格外狰狞高大,而跪在下面的信徒则显得格外渺小卑微。
恐惧,是统治这片土地最好的手段。
但今天,神庙中的霉味让他感到窒息。
“哗啦!”
一只精美的陶土供盘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里面的烤肉滚落一地,沾满灰尘。
“废物!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祖格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震得两旁的烛火都在颤抖。
他那肥硕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满脸的横肉都在抽搐。
大殿下方,跪着三个瑟瑟发抖的信使。他们把头死死地贴在冰冷的石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时辰里,坏消息像是一群报丧的乌鸦,一只接一只地飞进了尼普尔。
“再说一遍!”祖格指着中间那个信使,手指几乎戳到了对方的脊梁骨,“基什那个蛮子首领阿加,他是怎么回复我的征召令的?”
信使浑身一颤,带着哭腔说道:“回大祭司。阿加首领说,正是棉花收割的季节,部落里的男人都要去给埃利都送货,没空打仗。”
“没空?”祖格气极,“这是恩利尔神的圣战!他竟然敢说没空?”
“他还说……”信使的声音更低了,“他说恩基神说了,只要勤劳肯干,凡人也能过上好日子。打仗是要死人的,死了就喝不到啤酒,只能去地下吃土。这笔买卖不划算。”
“买卖?他竟然敢跟恩利尔神谈买卖?”祖格气得眼前发黑。
曾经,苏美尔人为了恩利尔神的一句神谕,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女。
可现在,那个叫何维的异端,竟然教会了这群泥腿子算账!
一旦信徒学会了算计得失,信仰的大厦也就崩塌了一半。
“那你呢?”祖格猛地转向左边的信使,“拉格什那边怎么说?他们之前可是最虔诚的恩利尔神信徒!”
左边的信使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地面发出声音:“大祭司,拉格什的长老把您的使者,给绑了。”
“绑了?!”祖格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他们把使者五花大绑,塞进了一辆运送雪松木的牛车里,说是要把您的使者当成礼物,送给埃利都的恩基神,以此来换取明年棉布的优先交易权。”
“噗——”
祖格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是何等的羞辱!
堂堂众神之王恩利尔的使者,竟然被当成了换取几块破布的添头?
“大祭司……”一直跪在角落里的卫队长,此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咱们还出兵吗?神庙卫队已经集结完毕了,虽然人少了点,只有两千人。而且人心浮动,昨天还有两个队长偷偷讨论想去埃利都洗澡!”
“两千人?”祖格惨笑一声。
他原本计划集结周边部落的三万联军,用人海战术淹没埃利都。
可现在,那些部落不仅不来,反而成了埃利都的拥趸。
就凭这两千个平日里只会欺负农夫的神庙卫兵,去攻打那个拥有数千狂热信徒的埃利都?
那是送死。
祖格虽然贪婪残暴,但他不蠢。
他知道,如果在战场上输了,他这个“众神之王的大祭司”的头衔,也会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苏美尔人已经靠不住了。”
祖格瘫坐在那张铺着厚厚羊毛毯的祭司宝座上,眼神从愤怒逐渐转为阴冷。
“这群贱民,给他们点好脸色,他们就忘了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慢慢站起身,肥硕的身躯在昏暗的烛火下投射出一个扭曲的影子。
“既然他们不听话,那就换把鞭子抽他们。把他们抽痛了,抽怕了,他们自然会哭着爬回恩利尔的脚下,求我保护他们。”
“卫队长!”
“在!”
“带上你的亲信,跟我去地下宝库。”祖格的声音冰冷得像一条毒蛇,“既然苏美尔的刀钝了,那就去买别人的刀。”
……
恩利尔神庙的地下深处。
当厚重的石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升起时,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堆积如山的财富。
金杯、银锭、极品青金石,还有成堆的象牙。
这是历代苏美尔人从牙缝里省下来,怀着最大的恐惧献给神的供奉。
这些财富从未离开过神庙,一直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成为了祭司集团私有财产。
“搬。”
祖格看着这些足以买下十个苏美尔城邦的财富,眼中闪烁着赌徒孤注一掷的疯狂。
“大祭司,这么多财宝,我们要运去哪里?难道我们要逃跑吗?”卫队长咽了口唾沫。
“逃跑?那是懦夫的行为。”
祖格拿起一把沉重的金匕首,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为什么要跑?我只是要去请两个‘帮手’。”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两个方向。
一个是北方,那里是蛮荒的扎格罗斯山脉。
另一个是东方,那里是彪悍的伊朗高原。
“把财宝分成两份。”
祖格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空旷的宝库里回荡,“一份送往北方的深山,去找那些吃人肉、喝生血的古提人。”
“另一份,送往东方的群山,去找那些贪婪成性的埃兰人。”
听到这两个名字,卫队长的脸瞬间煞白。
古提人,是苏美尔文明的梦魇,被称为“神之鞭”。
埃兰人,则是苏美尔千年的宿敌,时刻窥视着平原的肥沃。
“大祭司!您疯了吗?”卫队长惊恐地叫道,“那是引狼入室啊!他们要是下山,会把整个苏美尔抢光的!不仅是埃利都,连尼普尔也会遭殃的!”
“那又怎样?”
祖格猛地逼近卫队长,唾沫星子喷在他的脸上,眼神狂热而扭曲。
“不把这潭水搅浑,怎么显出我的手段?”
“现在的苏美尔人,被那个恩基神何维养娇了!他们以为穿白袍、洗热水澡就是生活?他们忘了什么叫恐惧!”
“我要让古提人狼牙棒和埃兰人的弓箭告诉他们,谁才是他们的保护神!”
祖格抓起一把青金石,塞进卫队长的怀里,眼中闪烁着权力的欲望。
“听着!告诉古提和埃兰的首领!”
“山下的羊群已经肥了,栅栏我已经替他们打开了。”
“只要他们肯出兵,攻破埃利都!”
祖格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南方,声音变得极度亢奋:
“埃利都城里数不清的牛羊、大麦、啤酒,还有那些水灵灵的女人,全是他们的!”
“哪怕把埃利都抢光、烧光、杀光,我也绝不干涉!”
说到这里,祖格顿了顿,眼中的凶光毕露,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要那个伪神何维的人头!”
“只要伪神何维一死,那个所谓的埃利都文明就会崩塌。”
祖格冷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景象,“到时候,那些被蛮族吓破胆的苏美尔人,只会跪在我的脚下,祈求我用恩利尔的神威赶走蛮族。那时候,我依然是这片土地唯一的王!”
卫队长抱着那些金子和宝石,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权力不惜出卖整个种族的大祭司,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
但如果成功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确实将重新洗牌。
恩利尔神的权威将重新确立,尼普尔城将成为苏美尔人的圣城。
“是!大祭司!”卫队长把青金石揣进怀里,“我这就去安排!”
……
当天深夜。
尼普尔那扇沉重的北门和东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两支满载着黄金和宝石的马车队,趁着月色,分别驶向了北方阴森的扎格罗斯山脉和东方险峻的伊朗高原。
车轮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是这个古老文明发出的痛苦呻吟。
祖格站在城楼上,裹紧了身上的黑袍。
他要引入一场残酷的外族战争,重新确立恩利尔神权的威严。
他要借蛮族的刀,杀掉何维这个最大的变数。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平民,会有多少女人被掳走,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洗澡吧,尽情地洗吧,埃利都人。”
祖格看着南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等古提人和埃兰人的大军压境,我会看着你们那洁白的袍子,是如何被鲜血染红的。”
“到那时,你们才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比肥皂更重要的,是刀剑。比恩基更可怕的,是恩利尔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