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沙哑的问话,震惊了长屋部落的幸存者。
那些蜷缩在一起、劫后余生的达雅克女人和孩子,用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何维。
她们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刚刚还如同地狱恶鬼般收割生命的男人,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然而,木青听懂了。
在何维问话的瞬间,她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
战斗,结束了。
属于战士的杀戮已经落幕。
但属于医者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血腥、焦糊和泥土的浓烈气味,呛得她一阵反胃。
但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从何维身后走出来。
何维那双因目睹屠杀而通红的眼睛里,此刻已经重新燃起了属于医者的、冷静而专注的光芒。
“吕宋,江骨!”何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恢复了几分以往的沉稳与威严,“清点还能战斗的达雅克人,建立外围警戒。然后,清理战场,将所有红猴子部落的尸体集中到下风口,准备焚烧。不能让这里爆发瘟疫!”
“是!”吕宋和江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起来。
“陈启!”何维转向另一侧,“你和卡塔一起,安抚那些幸存者,特别是女人和孩子。组织他们,在长屋未被烧毁的部分,清理出一片干净、通风的区域。然后,带领他们烧开水,越多越好!记住,所有伤员只能喝烧开的水!”
“明白!”陈启重重地点头,拉起还沉浸在悲痛与震惊中的卡塔,开始执行命令。
短短几句指令,清晰,高效,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
混乱的山谷,在这几道命令下,开始有了一丝秩序的雏形。
做完这一切,何维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木青。
他褪去了杀神的冰冷,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的领袖。
“这里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很轻,“需要我做什么?”
“把伤员集中到一起,我要进行伤情分类。”木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逻辑清晰,“所有还有呼吸的,都抬过来。轻伤的在一边,重伤的在另一边。把老巫师抬到最里面,他失血太多,必须立刻处理!”
一场与死神的赛跑,在这片刚刚被鲜血洗礼过的废墟上,正式拉开序幕。
很快,在陈启和几名幸存妇女的帮助下,长屋一片还算完整的空地上,躺满了呻吟的伤员。
木青跪在地上,快速地检查着每一个人。
她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刀伤、矛伤只是最直观的。
更多的人,是在混乱的奔逃和践踏中,造成了严重的骨折、脱臼。
有一个孩子的腿骨甚至刺穿了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还有几位老人,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却已经陷入了休克,呼吸微弱,四肢冰冷。
药品严重不足。
她带来的那个专门定制的防水药箱里,只有一些用于应急的消毒草药、止血粉末、以及少量治疗感染的金疮药膏。
缝合用的针线也极其有限。
面对着二十多名重伤员,这些储备,无异于杯水车薪。
“先救有希望的。”何维的声音在木青身后响起。
他已经用清水简单冲洗了脸和手,但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依然无法散去。
他的话语冷酷而现实,却是一名指挥官在极端条件下必须做出的抉择。
木青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她指着三名胸腹被严重贯穿、已经开始失血性休克的战士,摇了摇头。以内脏破损的程度,即便在设备齐全的南洋城,也回天乏术。
她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到了那些骨折、外伤感染和失血尚可控制的伤员身上。
“把这个房间清出来,点上火把,把所有能用的干净亚麻布都拿过来!”木青指着长屋内一间相对完好的储藏室,那里成了临时的手术室。
第一个被抬进去的,就是老巫师。
他胸口和背部的鞭伤皮开肉绽,有几处已经因为荆棘倒刺的撕扯而感染化脓,持续的高烧让他陷入了昏迷。
“我需要清创,把他伤口里的烂肉和脓血全部清理出来。”木青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青铜手术刀,在火上反复灼烧消毒,“但我没有麻药,他可能会疼死。”
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腐烂的皮肉,黑色的脓血瞬间涌出,散发出阵阵恶臭。
木青屏住呼吸,用烧开的盐水反复冲洗,再用镊子,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深嵌在血肉里的断刺和污物夹出。
接下来是缝合。
没有专业的手术线,木青只能用坚韧的亚麻纤维,搓成细线,在米酒中浸泡后使用。
何维则在另一边,充当起了最完美的助手。
他单手将老巫师翻转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架,以一个极其稳定的姿势固定住老巫师,为木青创造出最佳的操作空间。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木青用捣碎的消炎草药混合蜂蜜,制成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亚麻布层层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下一个。”何维的声音没有丝毫疲惫。
第二个被抬进来的,是那个腿骨刺穿皮肉的孩子。
孩子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小脸惨白。
“开放性骨折,必须复位,不然这条腿就废了。”木青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焦虑,“但复位的剧痛,可能会让他休克。”
“我来固定,你来复位。”何维再次接过了最困难的任务。
他让陈启和另一名妇女死死按住孩子的上半身,自己则用膝盖顶住孩子的大腿根部。
他的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握住了断骨的两端。
“准备好。”他对木青说。
木青深吸一口气,双手也握住了孩子的小腿和脚踝。
“三、二、一,拉!”
随着木青一声令下,何维双臂的肌肉猛然贲张,以一种强大、稳定、却又极其精准的力道,将那错位的断骨,向相反的方向缓缓拉开。
“咔!”
一声轻微的骨骼摩擦声响起。
木青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猛地一扭一送!
“喀喇!”
一声清脆的响声,断骨被成功对位!
“哇——!”昏迷中的孩子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随即又晕了过去。
“成功了!”木青喜极而泣,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
她迅速地用盐水清洗伤口,然后指挥陈启找来坚硬的树皮和藤蔓,制作成最原始的夹板,将孩子的腿牢牢固定住。
一个接一个。
从清晨到黄昏,再从黄昏到深夜。
这间小小的储藏室,成了生命圣堂。
何维展现了他作为长生者那深不见底的知识储备。
他能在木青的草药用尽时,准确地说出森林里哪几种植物的根茎捣碎后可以消炎,哪几种树的树胶熬制后可以充当粘合剂,甚至能分辨出哪些昆虫的唾液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奇效。
他强壮的身体,成了最稳定的手术台。
他精准的力量,成了最可靠的骨科器械。
他平静的声音,成了支撑着木青没有倒下的精神支柱。
木青也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恶臭。
她的眼中,只有伤口,只有生命。
她的双手,稳定而灵巧,无论是清创、缝合,还是包扎,都做得一丝不苟。
这场漫长的拯救,也有一半的伤员,在他们的努力下,还是没能熬过去。
每当一个生命在自己手中逝去,木青都会沉默片刻,然后更决绝地投入到对下一个伤员的救治中。
她没有时间悲伤。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再次照进这片山谷时,何维和木青终于处理完了最后一个重伤员。
木青手中的镊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一只强壮的手臂,及时地从身后揽住了她,将她拥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那个怀抱,充满了汗水、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木青没有力气挣扎,她就这么靠在何维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
十天后。
长屋部落,在废墟上,开始重新焕发生机。
被焚烧的区域已经被清理干净,死去族人的尸体,被安葬在了部落后山。
而红猴子部落的尸骸,早已在山谷下风口被焚烧殆尽,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
在木青和何维的联手救治下,二十多名重伤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一大半。
长屋最深处的房间里,老巫师终于从长达十天的昏迷中,悠悠醒转。
他干裂的眼皮缓缓掀开,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一张轮廓分明、带着几分疲惫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是何维。
何维正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拿着一块浸湿的亚麻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看到这张脸,老巫师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了复杂的光芒。
有敬畏,有感激,有狂热,还有一丝愧疚。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屠杀的那一天,停留在“神罚降临”的那一刻。
他挣扎着,想要从兽皮床上爬起来,想要向这位拯救了整个部落的真神,行最崇高的大礼。
“别动。”何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度,让老巫师那虚弱的身体无法动弹分毫。
“你的伤很重,需要静养。”何维的声音很平静。
老巫师放弃了挣扎,他躺在床上,嘴唇翕动,发出嘶哑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
何维凝视着老巫师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已经困扰了自己整整十天的问题。
“你只与我相处了一天,我还杀了你们最强的勇士。”
何维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你宁愿看着部落被灭,也不肯说出我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