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山顶,天高云淡。
何维塔外的草地上,又是一次轻松惬意的周末聚会。
陈岩和石木正在兴致勃勃地,向何维展示他们联手打造的一架全新的、带有青铜配重和微调螺杆的象限仪,声称这架新仪器的精度,比老师原来的那一架,要高出整整一倍。
林沐则铺开一张巨大的规划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染料,标注出了上海港未来三年的城区扩张方向和功能分区,正准备就几个关键节点的方案,向何维请教。
木青则在一旁,安静地帮何维整理着那些刚刚晾晒好的、从山间采集来的草药,偶尔抬起头,用带着笑意的目光,看着这群如同家人般的同伴。
气氛,宁静而又美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山下的小路传来,打破了这份安宁。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正沿着那条崎岖的山路,疾步而来。
来者的衣衫上满是褶皱,沾染着风尘与江上的潮气,显然是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途。
他的脸上,带着年轻人少有的疲惫与凝重,眼神中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焦急与不安。
“余涛?”
何维认出了来者。
正是他那位性格如烈火般、充满了生命力的女婿,渔港城城主余获之子,何月的丈夫——余涛。
余涛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岳父!”
余涛几步冲上山顶的平台,看到何维,那张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了见到亲人的松弛。
他对着何维,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又对在场的林沐、木青等人,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在场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他们都认识这位铜都联盟里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婿。
何维的心中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以余涛的性格,如果不是发生了天大的事,绝不会是这副模样。
“你怎么来了?”何维扶起他,眉头紧锁,“是月儿出了什么事吗?”
“何月没事。”余涛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看着何维,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着一句极其艰难的话语。
“岳父,”他说,“阿月让我星夜兼程,用最快的船赶来的。”
“她说……”余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她说岳母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这消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在了何维的心上!
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耳朵里嗡嗡直响。
山顶的秋风,山下的喧嚣,陈岩还在喋喋不休介绍着新仪器的声音,林沐那张铺开的宏伟蓝图……
所有的一切,瞬间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和意义。
何维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有那个名字,那个他已经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在疯狂地回响。
阿雅……
“阿雅怎么了?”何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具体是什么病,何月也说不清楚。”余涛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详细地描述着,“从去年冬天开始,岳母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总是咳嗽,也吃不下东西。到了今年开春,就更差了。记忆也变得很模糊,有时候连大哥何山都不认得了,只是整天念叨着您的名字。”
“半个月前,”余涛的声音更低了,“她摔了一跤,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全靠何月配的汤药吊着一口气。”
“阿月说,岳母这几天,连汤药都喝不进去了,只是偶尔清醒的时候,会一直看着门外,好像在等您回来。”
余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剜着何维的心。
几十年前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
他仿佛又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在充满了血腥与蛮荒气息的森林里,那个被当作诱饵、蜷缩在陷阱里、眼神充满了恐惧与无助的十一岁女孩。
看到了那个在骸骨部落的围攻下,那个骑着一匹普氏野马,勇敢地为他引来狼群与马队的少女。
看到了那个在铜都城初建时,那个笨拙地、一笔一划地跟着他学习汉字,与他一起规划着城市未来的阿雅。
看到了那个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管理着一个庞杂的大家庭,用她短暂却温暖的一生,陪伴着他走过了百年风雨的爱人。
她是何维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是他在无尽的孤独中,忽然出现的一束光。
现在,这束光,即将熄灭。
一种被时间活生生撕裂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何维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老师……”
林沐和木青看到何维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他那双充满了无尽痛苦的眼睛,都被吓住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何维。
那不是领袖,不是神明。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她们能够读懂的、属于凡人的、最纯粹的悲伤。
何维眼中的星辰大海,在这一刻,被他眼眶中的泪水淹没。
他猛地转过身,抓住林沐和木青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两个女孩都感到了疼痛。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狂风撕裂的帆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上海港,”他死死地盯着她们,“交给你们了!”
说完,他一把推开她们,拉着同样被惊呆的余涛,用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冲去。
他甚至来不及去拿那张他绘制了数年的星图,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
他要回家。
他要回到阿雅的身边。
林沐和木青呆呆地站在山顶,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踉踉跄跄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上。
在这一刻,何维所有的神性都褪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妻子,无助而又恐慌的丈夫。
当天午后。
余涛来时乘坐的那艘、联盟中速度最快的“飞鱼号”快船,匆匆地升起了风帆。
何维亲自站在船舵旁,他抢过了舵手的位置,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亲自驾驶着这艘船,冲向了那片连接着生与死的长江。
他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那个承载了他几十年记忆的故土——铜都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