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雪暖寒庐情淬墨,薪传世味字生光(9.18国难日加更)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
汪细卫一直没闲着,他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小秋葵,耐心地喂她吃些软和的南瓜和蛋羹,眼睛还时刻留意着各桌的情况。
看到谁的酒杯空了,便悄无声息地过去斟上;见哪盘菜快见底了,就赶紧去厨房再添一些。
他始终低调地忙活着,有意将所有的风光和赞誉都留给灶房里辛苦了一天的妻子潘高园。
最后还是沈老爷子看不过去了,他放下酒杯,朝汪细卫招招手,声音带着酒意的暖融。
“细卫!别忙活了!把孩子抱过来,到这儿来坐!”他指着主桌上刚刚空出的一个位置,那原本是留给一位临时有事提前离席的老友的。
汪细卫有些迟疑,但拗不过老爷子的坚持,只好抱着孩子过去坐下。
沈老爷子环视一圈他的老友们,手掌重重地拍在汪细卫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地介绍:“诸位老哥们,都还记不记得汪家坳那里的老李?就是那个脾气又倔、手艺又绝的工匠老李头!”
几位老人闻言,脸上都露出追忆和感慨的神色。沈老爷子继续道:“这就是老李头的关门弟子,叫汪细卫!跟我,是忘年交!亲着呢!”
那位正啃着鸡腿的马老猛地停下动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看汪细卫,又看看沈老爷子。
嘴里的鸡肉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老沈……你、你跟老李头……你们俩这是……和好了?”
他的惊讶情有可原,当年沈老爷子和李木匠在村里为了些事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场面,不少人还记忆犹新。
沈老爷子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情。
摆摆手:“啥叫和好?我们哥俩压根就没真正闹掰过!那些年,风声多紧呐?我们俩手艺招风,又都是有师门传承的,目标太大!不得演点戏给那帮人看看?”
“吵得越凶,别人才越觉得我们不是一伙的,才能都保住咯!你们都是外来的改造份子,本地就我跟他俩根深蒂固,师门长辈都互相有牵连,咋可能真的为点鸡毛蒜皮就掰了?”
那位穿着旧军大衣的老人缓缓点头,用筷子头点了点桌面,脸上露出恍然和钦佩的笑容。
“我当时就琢磨着,有点不对劲。你俩吵归吵,可从来没见谁真给对方下过绊子、使过坏。原来根子在这儿!真是难为你们了,那时候,能想到这一步,不容易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那段特殊岁月的复杂感慨。
汪细卫静静地听着,心里明白了大半。
他听师傅醉酒后断断续续提起过那十年,牛鬼蛇神都要被打倒,好多有学问、有手艺的人都遭了殃。
师傅说他差点就被列入“改造”名单,是耍了些装病、自污的手段才勉强躲过。
老爷子们说的,想必就是那段往事。
他心下庆幸,自己那时年纪虽小,却因为要在家照顾幼弟,阴差阳错地没有跟着村里的“红小鬼”们去胡闹,没有举起过棍棒,否则今日面对这些可能受过冲击的老人们,该是何等尴尬。
他对这些老人确实没印象,只模糊记得乡里有个“牛棚”,住着些需要“改造”的人,但他们村劳动没接触过,从未见过面。
桌上的人们开始缅怀那段艰苦却也不乏温情的岁月,提起许多曾经暗中给予他们帮助的乡民名字,这些人汪细卫大多熟悉,都是村里如今六十往上的老人了。
听着这些往事,他仿佛触摸到了那段被尘埃覆盖的历史的一角。
宴席接近尾声,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温和地看向汪细卫,开口道:“细卫啊,你媳妇这一手好厨艺,窝在村里可惜了。想没想过让她去市里招待所?我儿子在那边管事,能说上话。”
这实在是一份难得的好意。
汪细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老爷子,见老爷子鼓励地看着他,让他自己拿主意。
他才转回头,诚恳地对那位老人说:“多谢您老抬爱!只是现在小秋葵还太小,一刻也离不了她妈妈。高园她……她自己有个念想,等孩子再大点儿,我们想盘个小店面,让她开个小饭馆。到时候,肯定少不得要麻烦您老人家帮衬提点呢!”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拒绝了眼前的机会,又表达了未来的期望,给了对方足够的尊重。
沈老爷子也是头一次听小两口有这个打算,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好!这主意好!自己当老板,自在!你们好好计划,真要张罗起来,就给我言语一声,我豁出这张老脸,也得去这帮老哥们那儿给你们化缘去!”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却瞬间点燃了桌席上的气氛。
众位老人纷纷笑着应和:“对对对!到时候开业,我们都去捧场!”
“你们可得抓紧啊,我们这帮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硬朗几年,别等我们牙口都不行了,你们才开张,那可就尝不出好喽!”
一位老人开着玩笑,话语里却透着一丝淡淡的沧桑。
汪细卫赶紧举杯:“看您说的,您诸位老前辈这精神头,比我们年轻人都足,肯定是长命百岁,到时候还得请您们来给我们镇场子呢!”
一直安静品酒的玄云道士此时缓缓开口,他的目光清亮,似乎能看透人心:“细卫,你师傅,如今还在干他的老本行,搞工程?”
汪细卫恭敬回答:“是,道长。我跟着师傅主要在临乡那边修一座石桥,工期紧,得赶在春汛之前,差不多春末夏初就得完工。”
玄云道士微微颔首,沉吟片刻道:“你师傅的手艺,是得了真传的,扎实,我们那一片的老地基,不少都经过他师傅的手。”
“等你见了他,替我带个话,让他忙完这阵,得空来我那小观一趟,我有点私事,想托他帮我斟酌着办一下。”
汪细卫听得出来这道长和师傅交情匪浅,但他不敢替师傅做主,只是认真地点头应承:“好,您的话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带给师傅。”
心中却对道长要委托何事,生出了一丝好奇。
堂屋里,酒香、饭香、炭火气与怀旧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温暖而绵长。
日头偏西,已是下午三点多光景。
堂屋里的宴饮终近尾声,老爷子们吃得慢,酒喝得透,天聊得深,一顿饭从午间直吃到日影西斜。
潘高园领着几个来帮忙的邻居媳妇,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残局。
杯盘碗盏叮当作响,残羹冷炙倒入泔水桶,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潘高园更是钻进了厨房,将那些油腻的锅灶一一清洗归位,还顺手将一些肉菜切配成半成品,码放在碗里。
叮嘱沈老爷子:“沈爷爷,这些您明天想吃,直接下锅一炒或者一蒸就行,省事。”
沈老爷子看着忙得额头冒汗的小两口,眼里满是欣慰和过意不去。
这时,几位微醺的老友被沈老爷子拉着,进了他的书房兼诊室。
他从一口旧樟木箱子里捧出纸笔墨砚,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和一种孩子般的兴奋。
“起来起来!都别瘫着!笔杆子很久没摸了吧?让我看看你们这帮老家伙的手艺生锈了没有?今天必须都得留下点墨宝!”
汪细卫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沈老爷子在变着法儿地给他和潘高园求好处呢。
他虽读书不多,但在师傅和学校老先生的熏陶下,对这些文人雅事的基本规矩门儿清。
他立刻上前,也不多话,默默地开始研墨。
他研得极认真,手臂匀速转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直到墨汁浓稠乌亮。
接着又熟练地将宣纸在书案上铺平,用镇纸压好,再将一支支毛笔在清水中润开,放在书桌的笔架上。
一位姓关的老爷子,鹤发童颜,酒意微醺更添几分潇洒。
他笑着看向忙前忙后的汪细卫,主动开口道:“汪小友,忙活一天了。来来来,老夫今日借花献佛,你想写个什么?条幅还是横幅?诗词还是吉话?我来替你写!”
汪细卫受宠若惊,搓了搓手,认真地想了半晌。
他脑海里闪过自己这一生以来的过程,夫妻俩的奋斗,还有对未来的期盼,最后眼神一亮,诚恳地说:“关老,麻烦您,就帮我写一幅横幅吧,四个字‘向阳而生’。”
“好!好一个‘向阳而生’!寓意好!”关老爷子抚掌一笑。
沈老爷子闻言,特意从箱底翻出一张珍藏的上好生宣纸,替换了桌上普通的练习纸。
关老爷子敛去笑容,屏息凝神,在案前闭目酝酿了片刻。
整个书房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偶尔的鸡鸣。
忽然,他睁开双眼,精光一闪,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毛笔,手腕悬空,落笔如云烟,笔走龙蛇!
“向阳而生”四个大字酣畅淋漓地挥洒于宣纸之上。
那字迹矫若惊龙,力透纸背,结构奇崛而又稳如磐石,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要破纸而出!
“好!”围观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喝彩声。
那位穿军大衣的老人击节赞叹:“老关!宝刀未老!这线条,这力道!真如‘屋漏痕’、‘锥画沙’,金石之气扑面而来,扎实!太扎实了!”
中山装老人细细品味着章法:“妙啊!这布局,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留白处更见精神,真把这‘向阳而生’的开阔感和生机全写活了!”
沈老爷子摸着下巴,眼中满是欣赏:“老罐头,你这字里,有静气,更有奔涌的生命力。从容不迫,却又欣欣向荣,把这四个字的魂儿给写出来了!高,实在是高!”
关老爷子在众人的盛赞下,脸上也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
他小心地将笔搁下,从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用小布包仔细包裹的寿山石私章,对着嘴哈了口气,然后郑重地蘸了鲜红的印泥,在自己潇洒的落款旁,稳稳地钤了下去。
一方朱红的印记,顿时为这幅作品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汪细卫虽不完全懂这幅字在艺术上的极高价值,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心意与力量。
他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墨宝,连声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平铺在旁边的长桌上,让墨迹和印泥自然阴干,生怕有一丝折损。
有了关老爷子珠玉在前,其他几位老人也兴致勃勃,纷纷挥毫,写下了“安居乐业”、“厚德载物”、“家和万事兴”等祝福吉语,字字皆有功底,满室墨香。
但公允地说,气象与境界确未有能超越关老那幅“向阳而生”的。
唯独那位马老爷子,一直笑呵呵地看着,却坚决不肯动笔。
众人起哄,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画画有个臭毛病,纸笔不合手,宁可不画!既然是送汪小友的,不能糊弄,不赖账!”
“下次,下次有机会,我到细卫家里去,看看他家的山,看看他家的水,照着他家的光景,好好给他画上一幅!”
众人都知老马这怪毛病和对自己艺术的苛刻要求,闻言便也不再勉强,反而笑着对汪细卫说:“细卫,你小子有福了!老马的画可是我们当中一绝,他这是要给你用心之作呢!”
这时,潘高园也收拾妥当,从厨房出来,额发还有些湿漉漉的。
汪细卫将已经干透的几幅字卷细心卷好,用绳子系上,尤其是关老那幅,更是格外珍惜地捧在手里。
夫妻二人抱着早已困得打盹的小秋葵,牵着大狗子汪务实,再次向沈老爷子和诸位老人真诚道别。
沈老爷子将他们送到院门口,反复叮嘱:“路上慢点,今天辛苦你们小两口了!常来!”
夕阳的金辉洒在雪地上,也拉长了他们一家子回家的身影,那些墨宝被汪细卫紧紧地握在手中,压根不知道这些字画的价值。
pS:《向阳而生》原本是这本书计划中的书名,最后还是选择了《山里那点破事》,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先保留着吧,万一哪天想用这书名,在重新好好谋划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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