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千钧汗铸广厦起,半袋银圆赤子心
这年月,一份稳定的工钱,是养家糊口的命脉,谁也不敢怠慢。
于是,大家伙儿像归巢的鸟,一个不少地回到了工地。
深秋的寒风卷过临乡政府工地的脚手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工人们刚浇筑平整的水泥地面上。
李池卫师傅站在高处,望着这片倾注了众人心血的工地,心中盘算。
临乡政府催得紧,但像水电、门窗、内装这些精细活又急不来,更用不了这么多人。
他当机立断:“细卫,把人都拢回来重新分配!集中火力把收尾的笨重活清掉,给精细活腾地儿、省人工!”
汪细卫在师傅的指点下,麻利地将队伍分成几拨:一拨清运建筑垃圾,一拨做最后的墙体修整,一拨处理地面顶层防水隔热细节。
工地上再次响起了号子声、铁器碰撞声,虽已近尾声,却依然带着一种为“家”收尾的庄重感。
汪细卫的身影穿梭在各个小组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勤勉。
他心中的蓝图不再仅仅是眼前的大楼,更是自家那片沙砾地上将要矗立的新居。
他尤其盯紧了水电组和保温组,自家要修房子,多学些肯定用得上。
乡里领导根据自己去县里、市里看到的新东西,对装修提出了新要求:独立卫生间、电线穿管入墙、墙上镶嵌的插座……
这些对本地老水电工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这工该如何做?
“这东西难吗?”李师傅叼着烟,看着徒弟求知若渴的眼睛。
“说穿了,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豁然开朗!可没见过、没想过,咋捅?那就去学,一学就捅破了!”
他大手一挥,带着汪细卫和几个小组长,专程跑了一趟县里正在装修的宾馆工地。
在工地上,每个组每个人都学到了新知识:崭新的管道管线预埋走向、预埋的线盒、整齐的开关面板、新的防水知识和材料……
汪细卫看得两眼放光,心中的“新家”图纸也随之在悄然修改。
地面垫层要加高、隔潮要加厚;
墙体用红砖,电线要入墙隐藏;
整体采用框架立柱,方便后期调整;
窗户!一定要用玻璃窗!
那层薄薄的塑料膜,既挡不住寒,也留不住光。
学习时间很短,但是大家都学到了真东西,回来就开始调整施工。
时间在汗水和打拼中悄然流逝。
工地上的一件件活计被勤劳和有技巧的双手征服。
主体框架巍然耸立,刚刚盖好屋顶的瓦片,在稀薄阳光下泛着青灰的冷光。
外墙的粗粝涂层在工人们冻红的手下已经完成,像给这栋新生的建筑披上了一件朴素的铠甲。
那些粗笨的体力活,像房顶的梁瓦、地面的夯实清理、墙体的粗抹、楼层的找平和光滑处理,在工人们日复一日的汗水中,已接近尾声。
地面光洁如镜,屋顶防水层严丝合缝,青瓦鳞次栉比,外墙涂层均匀平整,让临乡的领导过来检查时都非常满意。
定制的门窗开始安装,大楼的轮廓在秋阳下愈发显得威严挺拔。
终于,李池卫从临乡政府领回了合同约定的第三笔款项:一笔除了师徒俩知晓数字的款项。
他心中已有计较:大部分工人该回家了,农闲虽至,但家里的柴火、冬藏,哪一样不需要人?
工地上也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更重要的是,该结清工钱了。
“细卫,春燕!”李师傅抱着工头们记载的账本进院子,“算账!五十多号人的工钱,一个子儿不能错!”
他把一摞皱巴巴、沾着泥灰油渍的记工本推到桌上,这些账本每天汪细卫都会检查的,但是统计又是另一回事。
杨春燕看着上面五花八门的符号、“正”字、甚至只有工头自己能懂的鬼画符,头都大了。
李师傅和汪细卫耐心地解释着每个工头的记工“密码”,三人埋头,一本本核对、记录。
汪细卫格外谨慎,每算好一本,就让工头拿回去和工人对账,有出入立刻让工头带着工人过来修正。
核算无误了,汪细卫才会让工人在自己工日下签字确认。
整整三天,从四月开工到深秋收尾的每一笔“工”,才被清晰地理清。
最后一步是算钱。
力工、技工、工头,等级分明,工资在招工的时候承诺也不一样。
这些李师傅和汪细卫心中有数,拿着核对无误的工日,李师傅算第一遍,算盘珠子拨动得飞快。
汪细卫第二次核算,用纸笔进行核对。
当最终的数目跃然纸上,汪细卫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最晚来的潘高园、杨春燕也能拿到七百左右!
早来的壮劳力,九百多是常态。
师傅这次要发出的,是沉甸甸的四万多块!
李师傅看着数字,脸上却只有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对汪细卫说:“没有这帮兄弟淌汗,我李池卫和你就是三头六臂,也玩不转这大楼!该给的,一分不能拖!”
他这是在告诫汪细卫:信誉是这行的命根子,拖欠的恶名传出去,下次谁还跟你干?
他拿着清单,亲自去储蓄合作社预约了取出现金的数目和日期。
发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工地上忙碌的工人们之间传递。
工地上弥漫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紧张的气息。
聪明人开始打听后续精细活的空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师傅带着,毕竟地里刨食,哪有现钱实在?
但多数人,心早已飞回了家。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发薪日。
李师傅带着汪细卫和两个膀大腰圆、信得过的老伙计,从银行抬回了半麻袋现金:整整五万块“大团结”!
五千张纸币,散发着新钞特有的油墨气息,也带着千钧的重量。
四个人一路目不斜视,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把这“巨款”安全抬回做饭的院子,进了院门,大家才算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院子中央,吃饭的长条桌被擦得锃亮。
李师傅将五万块现金一捆捆码放上去,崭新的“大团结”在秋日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芒,还有那幽幽的清香。
平时大家吃饭用的长凳摆在桌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两个拎着结实木棍的汉子,一左一右站在长桌两边,如同门神,脸上挂着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陆续进来的工友。
“都找地儿坐好!甭往前挤!喊到谁谁上来!”一个工头高声维持秩序。
人群骚动又克制,克制又紧张。
目光都粘在那座小小的“钱山”上,兴奋中夹杂着对工资的渴望。
汪细卫见工人全部到齐了,他“哐当”一声将院门关上,并插上沉重的门栓。
有人哄笑:“细卫哥,怕人抢啊?咱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高前缸也笑着说:“就是,谁来谁死,敢来捣乱咱们活撕了他!”
汪细卫瞪了说话的高前缸一眼:“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转向众人,声音沉稳有力:
“师傅今儿个发钱,是大家的血汗钱!留下接着干的,领到钱后,麻溜去存银行!揣身上招祸!”
“要回家的,必须结伴!最少三人一组,来我这登记!谁要是落了单出了事,别怪回头找你说道!都听明白了没?”
“明白!”大家嘻嘻哈哈的,回应声震天响。
那堆钱带来的火热,被汪细卫严肃的话语浇上了一层沉甸甸的责任感。
李师傅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熟悉而期盼的脸:
“工程大头算拿下了,多亏了兄弟们这一年拼死拼活!今天,把工钱都结了,咱两清!”
他拿起账册,“工日都跟工头对过了吧?好!念到名字,上来!陈二狗!”
陈二狗噌地站起来,挤到桌前,还有点手足无措。
李师傅一把将他拉近:“怕啥?你来210天,实工198个,990块!上次发工资300块,这次给你发690块!数对不?”
陈二狗鸡啄米似的点头,数字他早算过不知道多少遍,表示没有问题。
李池卫指着纸上他的那个实发数据后面位置:“来,签字!”
陈二狗手指哆嗦着在名单上签下歪扭的名字,写的大了些,占了别人签字的位置。
李师傅利落地数出69张“大团结”,“啪”地拍打在他头上:“让你好好练字你不听,写个名字都费劲!点点!两清了!”
引起座位上一帮工友哄笑,大家都差不多,但是有乐子必须笑!
一张张沾满汗水和灰尘的脸庞,在桌前短暂停留,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收获,签下名字。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钱贴身藏好,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高前缸拿到钱,迫不及待地捻开,对着光看水印,又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仿佛那是世上最醉人的芬芳。
他回头找杨春燕,想要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表达自己能养活她的心思,结果没看见人。
厨房里面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估计在厨房里忙着……
一上午,大多数人的口袋都变得鼓鼓囊囊,心也变得踏实又滚烫。
午饭时分,潘高园和帮厨的杨春燕端出了前所未有的丰盛菜肴:
油亮喷香的青椒肉丝、红艳诱人的麻婆豆腐、咕嘟冒泡的山药腊猪蹄锅子、咸香下饭的干笋炒腊肉、金黄诱人的鸡蛋番茄汤、还有清炒的大白菜。
更关键的是,今天大白馒头和米饭管够,不是上工时吃的耐饿的玉米碴子饭。
这是离别的宴席,也是庆功的犒劳。
工人们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笑声比任何时候都爽朗。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浓香、钞票的油墨味,还有汗水终于结晶为收获的甘甜。